从东躲西藏的小论坛,到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从为同性们服务,到赚同性们的钱……
前往纳斯达克敲钟的清晨,43岁的耿乐,一身标志性的蓝西装、黑眼镜、寸头。社交软件和一系列配套的营销方式塑造了理想中的男同性恋形象:结实的身材,体面的工作,优渥的收入,丰富的业余生活,较高的审美品位。
作为中国首家“粉红”上市公司背后的男人,耿乐完全符合这些特质。
如今,向记者谈起工作时,耿乐表示,自己已经不需要那么忙碌了:
“只要把团队搭建好,CEO更多需要的是思考,以及思考之后用策略让团队执行。我有时间休息,也有时间娱乐,有时候也觉得压力很大,但挺享受这种状态。”
当初,他是一个单打独斗、经常被封的同志论坛运营者;后来,他是先后被两位副总理接见过的知名公益人士;现在,他是市值数亿美元的上市公司创始人兼CEO。
从“边缘人”“公益人”,到“生意人”,时间改变了中国的同性恋群体,也造就了站在“粉红经济”背后的企业家。
2020年7月8日,耿乐的“蓝城兄弟”(BLCT)在纳斯达克*次敲响了属于自己的钟声,上市当天,股价一路上扬,甚至触发熔断。
耿乐在致辞中更自信满满:
“我们为自己骄傲,为我们遍布全球的535位同事而骄傲,更为我们在世界各个角落,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4900万用户而骄傲!”
全球注册用户4900万,日活用户600万,活跃用户日均停留时间60分钟,会员年均消费2059元,2019年营收高达7.59亿人民币……这份亮眼数据,意味着“蓝城兄弟”这个中国*同性交友软件及网络社区,还有更大的增长潜能。
20世纪,人们用“粉红色”来指代同性恋人群;而针对同性恋者的生意,就叫做“粉红经济”。
在欧美,“粉红经济”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已经具有一定的规模:从线上社交软件,到线下同志酒吧,以及各种针对同性恋人群的产品和服务,不一而足。
20年前的耿乐想不到,“粉红经济”能让自己的小网站,有机会敲开资本市场的大门。
2000年,警校毕业的耿乐还叫“马保力”,是秦皇岛一名民警。每天下了班,他会在名叫“淡蓝色的回忆”的网易论坛上,用“耿乐”的笔名写文章、聊天。
耿乐说,网站最初的名字,来自他家乡北方沿海淡蓝色的天空。
那时候,他刚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同性恋者。现实的社交圈子里,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能让他倾诉心事的地方,只有刚开始普及、尚未实名制的互联网。
1997年,新《刑法》中删除了“流氓罪”,同性性行为不再是刑事犯罪。即便如此,同性恋的身份,还是一种禁忌。
在北京,“男同”们传统的交友地点是“东单公园”,以及北三环外、元大都城墙遗址上的“牡丹园公园”。直到今天,仍有中老年男同盘桓在这些场所,寻找伴侣。
在这个圈子里,每座城市都有类似约定俗成的隐秘据点。
但对年轻人来说,这些“据点”早已失去了吸引力。
1990年代末,互联网论坛兴起,给了众多边缘群体属于自己的全新空间。其中,就包括中国的LGBTQ人群——这个“新词”,是女同(Lesbian)、男同(Gay)、双性恋(Bisexuals)、跨性别者(Transgender)、酷儿(Queer)的统称,用以取代“同性恋者”(Homosexuals)这个略显狭窄的概念。
而在中文互联网上,这个群体更喜欢用一个似是而非的词来称呼自己——“同志”。
在网上,“同志”们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寻找着志同道合的伙伴和“真爱”。
名噪一时的电影《蓝宇》,就是论坛的产物。
1998年,同志论坛“男人男孩天堂”上连载了一部长篇小说《北京同志》。小说打动了制片人张永宁,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的他找到了导演关锦鹏,把小说改编并拍成了电影《蓝宇》。2001年,《蓝宇》在金马奖斩获五项大奖,成为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这是*部网络小说改编的电影,也是*部“同志电影”。
《蓝宇》上映那一年,最新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正式删除了“自我和谐型同性恋”这一分类,中国的同性恋者实现了“非病理化”。
从“一种罪”到“一种病”,再到“一种人”,时代改变了LGBTQ群体,也改变了致力于改变这个群体境遇的人。
2001年,马保力把“淡蓝色的回忆”转到收费空间,买下国际域名。这是他在淡蓝发展史上的*笔投资。
白天,马保力抓贼、做刑事档案、录制宣传片,是个普普通通的片警;晚上,“耿乐”运营网站、写文章、聊天,传播防治艾滋病和其他性疾病的小知识。
渐渐的,论坛小有名气。
2002年,耿乐在大连组织了*次全国网友聚会。虽然从11个省市只来了30个网友,但这个活动一直办了下去。“耿乐”这个名字,在圈内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但那时候,办网站还是个“赔钱买卖”。
现在,在“淡蓝公益”官网上,还能找到2003年淡蓝网收到的网友捐款明细:收到4999元,支出32580元。
谁也想不到,这个赔钱小网站,会成为一桩价值数亿美元大生意的起点。
从一个寂寂无名、不断被封的小网站,到纳斯达克敲钟,耿乐走了20年。
淡蓝刚问世的前5年,“淡蓝色的回忆”只是一家个人网站。2006年,“淡蓝”才有了5人“运营团队”和一间两居室的办公室。网站也正式改名“淡蓝网”。
改名并没有让“淡蓝”的日子好过一点,社会对同性社交网站的容忍度,远低于其他网站。网站经常被封,服务器不得不在各个城市间辗转迁移。
有一次,网站被封后,耿乐去找相关部门协调,对方却告诉他:同志网站违反社会公德,是低俗网站。一时间,耿乐哑口无言。
但事情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2006年,中国台湾籍导演李安执导的电影《断背山》在北美683家影院小范围上映,却斩获了1.78亿美元票房,成为同性电影中的现象级经典。当时,在很多国家和地区,同性恋依然是禁忌话题。但《断背山》展现出人性深处的本真情感,还是打动了通过各种方式看到这部电影的各国观众。人们对同性恋群体的认知度和宽容度逐步开始改善。
3年后的2009年,海淀公安局给淡蓝网开了绿灯,服务器搬到了北京,“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2012年,耿乐终于决定在北京全职创业。这对他来说,更多是出于无奈。
事情源于一场猝不及防的“出柜”。
当时,一个好心的朋友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结果,耿乐“淡蓝”运营者的身份浮出水面,并被身边人知晓。
他同性恋者的身份暴露在家人和亲友面前,体制内的工作丢了,与妻子的婚姻也走到尽头。
雪上加霜的是,耿乐的母亲此时患上了癌症。那以后,他的性取向成为家中的禁忌话题。
在中国,家庭问题是很多同性恋者绕不开的一道坎。
在重视家庭的东方文化圈,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与家人发生冲突,造成同性恋者罹患抑郁症等心理疾病的案例,不计其数。更有相当一部分同性恋者迫于家庭的压力,进入一段异性婚姻,造成两个人、两个家庭的不幸。
2017年蓝城兄弟推出了“家庭计划”,即帮助男同性恋者解决家庭相关问题,包括咨询和联系海外代孕。据招股说明书显示,这一服务,在2019年实现了超高速的增长。2020年,蓝城推出的贺岁宣传短片《只能用生活来回应》,也把视角落在了同性恋身份如何获得家庭谅解这个话题上。
2016年,手握中国*同志社交软件“Blued”的耿乐,在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时谈道:
“互联网对于同性恋的生活方式给予了不少支持,也使得很多人了解到他们并不是独孤的,他们的感情也是真挚的。”
在传统视角下,同性恋者要取得社会和家庭的“谅解”,是个相当难解的问题。但在互联网时代,只要能打开“市场”的大门,事情就很可能大步推进。
2012年,耿乐团队正式开始“进京创业”。
在商业大潮中,“活下去”依然是摆在面前的“头号问题”。
那时,“淡蓝”的北京办公室还在通州一所民居里,公司几乎没有盈利,只能靠投放广告和公益项目弥补成本。
连招聘都举步维艰。
一开始,“淡蓝”在招聘网站上还能收到几百封简历,但一说明网站性质,应聘者几乎全部离开。有的人怕在这工作,不好跟家人朋友解释;有的人直言,怕受到同性同事骚扰。直到两年后,“淡蓝”30名员工里,也只有“直男”“直女”各一位。
求职者戴着“有色眼镜”看“淡蓝”,投资人却发现了它的独特价值。
其中,最吸引他们的,正是男同社交软件“Blued”。
2010年后,智能手机成为社交新宠。
2011年初,微信上市;同年,基于地理定位的社交应用“陌陌”出现。这些新奇玩意,一夜之间就重塑了人们的社交网络。
2012年,“淡蓝”将地理定位和移动社交相结合,推出了男同手机社交应用:Blued,并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拥有了数十万用户。
这场互联网“技术革命”,彻底改变了这家小企业的命运。一不小心,耿乐就拿到了中国互联网“粉红经济”的*批入场券。
锋芒初现的“淡蓝”,开始寻求融资机会。
2013年,耿乐表示,他要做微信没有做好的“5%的生意”。他给投资人算了一笔账:中国有7000万同性恋者,Blued拥有150万注册用户,日活达到40%以上,月活更是高达70%。在巨大的人口基数面前,5%的同性社交将是一个巨大市场。
但即便同志社交是一片蓝海,但却不只有淡蓝一艘“航船”。
面对同样踌躇满志、手握更多资源的对手,耿乐却坦言,自己并不懂融资:
“*次见投资人时,投资人问我想要多少钱?我反问您觉得我需要多少钱?当时特别不专业。我的强项是和政府打交道,但是互联网投资我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我们的概念。”
即便如此,2013年8月,Blued依然拿到了中路资本的天使轮投资。
短短7年,从天使轮到IPO前,“淡蓝”共斩获了七轮10亿元融资。
7年前,耿乐不知道怎样“描述自己的概念”;7年后,“蓝城兄弟”却为中国“粉红经济”,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景。
精明的生意人早就发现:同性恋人群的消费欲望,比“直男”“直女”们汹涌得多。
根据投资管理公司LGBT Capital估算,中国LGBTQ人群每年的消费能力高达4600亿美元。而在社交网络加持下,这个数字还有进一步挖掘的空间。
认准了这一点,资本大佬们纷纷向耿乐抛来了橄榄枝。有时候,甚至还会教耿乐“做生意”:
天使轮结束后,Blued跟竞争对手就产生了一次重大纠纷。当时,耿乐准备诉诸法律,但被投资人拦了下来。
“不要理会杂音,一直往前跑。跑得越快,就是*的回击。”
一开始,耿乐在董事会上被问及公司运维数据时,只能说出个大概,结果被股东劈头盖脸一顿批。上市时,他对公司的融资、运营等各方面数据,已经可以信手拈来。
“现在我们对数据的分析研判和应用都非常好。大数据是我们公司人数最多的团队之一。”
2014年2月,完成A轮融资后,耿乐想向海外扩展,结果被投资人“踩刹车”:他们认为国内市场的争夺还没结束,分心去海外,很可能顾此失彼。
这年10月,经过B轮融资,雷军旗下顺为资本成了Blued的大股东。当时,踌躇满志的耿乐觉得,公司上市已近在眼前,结果投资人又给他“泼冷水”:
“你要知道什么叫‘海市蜃楼’。如果盲目乐观,不是脚踏实地,最后很有可能就是一场空欢喜。”
到后来,向投资人学习成了这家公司的习惯,2018年完成D轮融资后,耿乐在一封全员信中说:
“过去的一年,《新京报》成为了我们的投资人,在产品导向、内容安全与核心价值观的传递方面给予了非常重要的指引。”
警校毕业的耿乐,就这样被投资人“手把手”带成了一个成熟的创始人和CEO。
淡蓝也从5个人、两居室,发展成了在北京市中心拥有超大办公室、200多人的专业企业。数轮融资之后,国内有影响力的同志社交软件已所剩无几,Blued是其中*的一家。
2015年,蓝城兄弟终于将目光投向海外。伴随国际版上线,Blued已是印度、韩国、泰国、越南*的在线LGBTQ社区。
如今,Blued全球注册用户高达4900万,覆盖210多个国家和地区,国外用户占比近一半;活跃用户每天打开16次,平均停留1小时以上;平均日活、月活分别是业内第二名7倍、6倍,几乎实现对LGBTQ人群的垄断。
这是这个特殊的社交软件,交给投资人的“毕业成绩单”。
“作为创始人、CEO,必须是全公司学习能力最强的一个。公司规模越大,请的高人越多,如果CEO没有不断学习的能力,容易带不动团队,很可能就成为公司的发展瓶颈。”
商业资本市场是一所大学校,它让每个想改变世界的人先改变自己。
从一个整天“东躲西藏”还“赔钱”的小论坛,到美股上市公司;从淡蓝色的回忆,到淡蓝、Blued,再到“蓝城兄弟”,社会变革的脚步,让新的行业、新的企业不断开创着新的历史。
2020年7月1日最终敲定的招股书中,“蓝城兄弟”展示出自身特有的商业价值:
2019年,蓝城兄弟实现营收7.59亿(人民币,下同),同比增长51.4%;
2020年一季度,公司营收达2.07亿,同比增长42.8%;归属于普通股股东净亏损大幅收窄至2790万元,同比收窄85.8%;基本和摊薄后每股亏损,也大幅收窄至4.97元。
虽然还是一家“烧钱”的互联网公司,但数据已经展现出蓝城的经营潜力。
在所有的业务中,给Blued带来利润*的是直播。平均每个直播用户能获益2059元人民币;2018、2019年,公司直播收入分别为4.6亿元、6.7亿元,分别占总营收的91.3%、88.5%。
这些数字,让国内一众直播APP都艳羡不已。
而早在2018年,Blued直播运营负责人储浩就解释过这个问题:
“2700万的用户基础,不仅有效地解决了主播的来源,也为主播提供了现成的、精准度极高的观众。这些观众的主体为二三线城市中既需要娱乐出口,也具有一定消费能力的人群。”
在上市时,耿乐对这种看似“失衡”的营收结构,却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
“直播占比比较高的原因是,与我们业务节奏有关系,财务的商业化只做到直播这个阶段而已……直播之外的其他收入,也会给大家更多的惊喜。”
耿乐所指的,更多是医疗健康相关销售和服务。像蓝城推出的“荷尔健康”,以提供抗HIV药物和咨询服务为主,收入增长迅猛,精准击中用户需求点,已显示出巨大的商业空间。
但占比如此之高的直播收入,还是让人们产生了一丝隐忧:以追求平等为目标的全球同志运动,催生了粉红经济的蓬勃发展,但崇尚消费的粉红经济却可能会制造出一个“看脸的世界”。
对于这个新到的“粉红独角兽”,资本市场对它的新鲜感能保持多长时间,同样也是一个未知数。
在7月8日发行首日连续触发熔断、盘中涨幅达到123%后,蓝城兄弟的股价开始一路下跌,到7月17日收盘时,这支股票已经跌到了17.8美元,虽然仍高于发行价,但是比20.45元的开盘价还是低了不少。
对于耿乐团队来说,上市可能只是资本市场漫漫长路的一个开始。而对全球4.5亿同性恋者来说,平等还要通过更艰难的努力去争取。
20年前,中国的同性恋者,还只能在城市深处的“据点”抱团取暖;20年后,中国的“粉红经济”,已经搅动了资本市场“一池春水”,同性恋者人群也走出了幽暗的角落,走在了社会的聚光灯下。
社会的开放、市场的发现、行业的发展,以及企业家本身的坚持,都是让世界更加美好的重要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