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滋博还记得*次到剧组试镜的经历。
在酒店房间门口,很多人排队领剧本,“我们一个男团都去了,一群人穿得很花,站在那儿不说话,觉得自己很酷”,说完他自己也笑了。那时他刚参加完选秀综艺《偶像练习生》,跻身前三十,小有人气。公司安排他到剧组里,背词、试戏,一切都很新鲜,“像上学时候的文艺演出”。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没那么有趣了。他要试镜的角色是关羽,当他像提线木偶一样说完台词后,导演皱着眉头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老老实实回答,“偶像”。对方再问,“学过表演吗?”,他答,“没有”。对方又问,“学什么的?”,他答,“唱跳”。交流到此为止,他知道这部戏没戏了。
类似的情形,正在影视行业广泛上演。
“好多偶像来试镜”,不止一位影视行业从业者这样告诉深燃。趋势是从2018年开始的,那一年,爱奇艺、腾讯视频分别推出的选秀综艺《偶像练习生》《创造101》大热,再加上优酷的《少年之名》,每年都诞生超过300位练习生,3年累计超1000人走向市场,他们正穿梭在剧组里,谋求一个角色。
从业者都习以为常,但演员章子怡*在演技类综艺《我就是演员》里发出疑问,“为什么一定都要当演员呢,演员这个职业是一个*级的职业吗?”一星期后,演员郝蕾对偶像的点评更为犀利,她建议《青春有你》C位出道的李汶翰“暂时不要拍戏,演员要落地”,还对从《青春有你2》出道的金子涵直说,“你回去唱跳吧”。
为什么偶像都在拍戏?
“现在偶像不演戏就很难有出路”,偶像经纪公司坤音娱乐CEO秦周懿告诉深燃,选秀综艺带火了偶像经济市场,这本是来源于日韩模式的艺人职业,与演员、歌手有着严格区分,“练习生出道后,需要很多垂类内容持续支撑偶像产业,但这个市场还很混乱,2018年偶像艺人火了,但身后的公司都有各自的打算,三年来,行业现状没有改善太多”。
最新一季《青春有你》选手已官宣 来源 / 微博截图
现在,又快到了一年一度摩拳擦掌的时候,《青春有你3》官宣选手阵容,《创造营3》《亚洲超星团》紧锣密鼓录制,超300名练习生就位。饭圈女孩王菲菲一边期待一边又感到无奈,“最后选出来,不还是都要去拍戏?”
偶像选秀热闹非凡,偶像产业还在原点徘徊。偶像穿梭在影视剧里,正将国内偶像产业链的脆弱暴露在大众眼前。
偶像在剧组
“真的不太会演”,导演王飞回忆起一些偶像前来试镜的情景,脱口而出道。不止一位制片人对偶像演员的稚嫩表示了担忧。
“这些人不算是特别有名的idol,多数是因为长得好看能来试戏”,冯琛同样有过与偶像演员接触的经历。作为制片人,只要能诠释角色,她不会计较演员的“出身”,但她对深燃表示,“他们大多十七八岁,还是特别蒙圈的年纪,对影视作品观摩学习的积累也很少,连对角色的理解都有困难,极大程度上影响试戏的效果。”
最后,冯琛没有选择与偶像演员们合作,但最让她疑惑的是,很多经纪人还在旁边使劲推荐,“他们觉得孩子长得好,就可以上戏,这才是行业怪现象”。
为什么经纪人这么坚持?
“因为剧火养人”,偶像经纪行业资深从业者王凡的回答简单直接,“我们每天都在催眠自己,看看人家王一博,看看肖战。”
他所在的公司旗下有练习生参加《青春有你》跻身出道位,他负责偶像的运营,包括艺人定位、作品选择、通告安排等,相当于经纪人角色。他告诉深燃,国内没有舞台,偶像出演品质剧集,有机会凭借角色积累人气,这是“养”的过程。
几乎所有偶像公司都想复制王一博和肖战,两人此前分别为男子偶像团体UNIQ、X玖少年团成员,以唱跳偶像身份出道多年,最后通过主演《陈情令》彻底走红,偶像想要再向前一步,通过剧集才能获得流量的加持。这也是“归国四子”吴亦凡、鹿晗、黄子韬、张艺兴纷纷转战影视的原因。
就市面上已播的作品来看,古装玄幻剧、古装甜宠剧、都市爱情剧是偶像演员扎堆的类型。通过《创造101》出道的杨超越,两年时间里已经出演了《将夜2》《且听凤鸣》等4部剧集,男团NINE PERCENT九位里有七位成员主演了影视作品,也大多与偶像爱情剧有关。
“这类剧对颜值要求高,小孩(偶像)嫩了一点,演技生了一点,给一点时间慢慢练练就能上”,超能影业CEO王柚陆表示,他旗下练习生参加《偶像练习生》获得不错的名次后,同样有过拍戏计划。
不过不容忽视的现实是,除了在节目里名次靠前自带极高人气,以及极少数有演戏天赋的偶像,整体受剧组“待见”的不算多。
选秀节目结束后,被公司安排演戏,娄滋博抗拒过。他希望自己能先把唱跳做好,“在节目里,你通过唱跳表达自己,有人给你掌声,真的会给你很多力量做下去,当时让我感受到了这个职业的魅力。但偶像是被圈起来的人,每天唱歌跳舞做音乐,被保护得很好,是没有什么生活的。演戏要有自己的经历,其实我们很难代入其他角色”,他告诉深燃。
中间他的工作一度停滞,考虑到现在的市场情况,他慢慢接受了拍戏、参加综艺的状态,加入嘎嘎家族成为搞笑艺人,前几天还刚结束自己的*部戏。“在大多数人看来,我没有坚持唱跳的梦想,其实对我来说,是工作,是曲线救国。”他说。
偶像的舞台该在哪儿?
“现在国内的练习生,有几个的实力是能开麦唱跳的?况且他们本该挣钱的舞台,在国内的变现能力太弱。对于公司来说,拍戏、接综艺才是最快的赚钱方式,”王凡表示。
偶像扎堆拍戏,这背后的本质问题是产业链薄弱。完整的产业链里,偶像应该靠什么挣钱?
“在韩国,主要靠音乐版权收入,比如Youtube上的分账结算,线上试听付费,好音乐都能有长期高额收入。除此之外,线下演唱会、粉丝周边都很赚钱,C端很能打。”坤音娱乐CEO秦周懿介绍,在国内,偶像经纪公司将练习生输送到剧组,还是围绕B端打转,靠通告、片酬盈利。
坤音尝试过按照韩国正统偶像模式发展,但困难重重。秦周懿告诉深燃,从架构人员配置上,他们已经与日韩几乎百分之百相近,遇到的问题是,“在韩国,即使是小型公司,他们背靠成熟产业链,每周能上打歌节目、出作品获得人气,但在国内没有那个闭环。我特别理解同行为什么要培养综合型的艺人,(只培养唱跳偶像)真的很难。”
偶像产业需要的那个闭环是什么?
答案是舞台。在偶像经济更发达的韩国,榜单、舞台,是供唱跳个人、团体展示的重要平台。韩国主流电视台KBS、MBC、SBS都有打歌节目(具有时效性的音乐排行视频节目),最长存在时间超三十年,是新人偶像团体重要的展示舞台。他们通过打歌节目推出唱跳作品,获得露出和曝光机会,再通过音乐版权、演唱会、周边衍生等盈利。
优爱腾在发现偶像经济的洼地后,也曾争前恐后制作打歌节目,推出《中国音乐公告牌》《由你音乐榜样》《宇宙打歌中心》,但都没能掀起大水花。这其中有节目形态问题,为了吸引更多用户,节目制作得更像综艺而非打歌平台。同时也有大环境的问题,王凡所在偶像经纪公司母公司为音乐集团,他告诉深燃,“音乐版权意识兴起不久,付费意识也在培养,导致了音乐是不赚钱的事情”,国内音乐产业低迷,打歌文化已不复存在。
来源于日韩模式的偶像养成计划,练习生们出道后需要一套成熟的工业体系和盈利链条支撑,偶像的发展、制作、策划、宣传也需要全方位标准化、流水线化的包装,这在国内偶像产业都是薄弱环节。一档档选秀节目,难以改变产业链本身。这也是为什么多家偶像经纪公司将日韩模式进行中国化改良,努力培养“复合型人才”、“全能型艺人”的原因。
“我这两年*的反思之一,就是照搬日韩模式一定会失败。”同样深耕偶像经纪的麦锐娱乐CEO王丛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ETM活力时代、黑金经纪、好好榜样、觉醒东方等在偶像产业具有代表性的公司,也都曾表态要打造“复合型人才”。虽然黑金经纪下的黑金计划布局练习生培训体系,但其负责人聂心远直接表示,未来并没有打造团体的计划,而是孵化复合型偶像艺人。
舞台缺失,经纪公司难以对偶像进行运营,不得不陷入传统选秀艺人走红后的固有流程里,演戏,就成为了最重要的选择。
行业正在恶性循环
演戏看似让偶像短期内有了出路,但对于偶像产业而言,这带来了恶性循环。
一方面,练习生通过选秀节目出道,再出演影视作品,让唱跳能力成为了一个摆设,做正统偶像经纪的从业者反倒有些吃力不讨好。王凡所在的公司推出了正式的偶像组合,模仿韩国正统偶像产业链,但他坦言,“正是这样才烧钱”。
“前期我们筛选了上百名孩子,一层层淘汰,最终才能成团,花费的金额是不敢想的,比乐华老板杜华接受采访说的四千万还要高。唱跳偶像需要练习室,需要音乐制作中心、需要衣食住行,还有外国老师的劳务、医美,我们还有培训基地,”他说,这都是打造练习生需要的成本,“ 除了空气是免费的。”
另一方面,在偶像演戏风潮里,影视公司反倒有了后发优势。影视行业龙头慈文传媒输送的练习生董岩磊、陈宥维,华谊兄弟输送的戚砚笛、郑锐彬、董又霖,华策影视输送的虞书欣,后续都有着不错的曝光度与影视资源。
在这样的市场背景下,有公司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发展影视板块。
王柚陆是*波踩上偶像经济风口的人,但他现在除了偶像的孵化业务,更注重把影视板块发展得更扎实,认为这能反哺偶像,提供资源。他不纠结于偶像与演员的概念,“艺人只分娱乐艺人跟艺术家,剧有*流量,为什么不让人干?”国内没有舞台,拍戏对艺人而言才是更好的规划,至于艺人定位是演员、歌手还是偶像,在他看来都不重要。
这代表了国内偶像经纪公司里,一部分从业者的观点。但对于偶像产业本身而言,并未带来太多改善,反而一定程度上是阻力。
“偶像不演戏很难出圈,粉丝也粉得也很辛苦,想看的偶像舞台现在很难给到,觉得偶像还不如去演戏,中间也有粉丝的流失。要如何扛着市场没有成熟的压力,同时满足粉丝对舞台的要求,确实很难”,秦周懿表示。
按照她的规划,坤音旗下ONER组合通过《偶像练习生》出道后,至少等三五年的偶像舞台生涯结束了再去接戏。不过,因为艺人解约等突发状况打破了原有的战略规划,2020年ONER在不影响舞台业务基础上分出时间拍戏磨练演技,拍戏的规划节奏提前了很多。“2019年,当时开演唱会那一场有1万人来看演出,如果把巡演坚持下去,可以拉到真正会为了偶像追舞台的粉丝,是很好的开始”,她语气里不无遗憾。
当下的问题是,有人想做偶像,有人想培养演员,有人瞄准的是音乐市场,各方目的不一,偶像产业混乱,向建设开拓市场方向努力的偶像经纪公司、从业者并不多。
推出选秀节目的视频平台也很无奈。一位与爱奇艺节目组深度沟通过的偶像经纪公司老板告诉深燃,“他们明确表示,不想要过来参加节目圈流量再去拍戏的人,但没办法,一年选秀抓100个,你还想要心目中的练习生,非常难”。
平台缺乏优质偶像团体供养,节目内容无法保证,为了关注度,更注重人设与话题性选手的塑造,恶性循环,也导致国内偶像产业与核心业务偏离。
还能演多久?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当偶像们都去演戏时,不仅偶像产业在原地踏步,影视市场也并非会持续放开大门。
剧组工作人员张可告诉深燃,偶像数量多了,剧组可选空间更大,可撬动的片酬正在下降。2020年,她与《青春有你2》一名人气选手对接角色,给对方的片酬仅有几十万,这个数字在行业内实在不算多。更加残酷的是,她能感觉到,当资本发现偶像对影视剧没有效果加成后,对偶像演员的热情也在降低。
偶像应该发光发热的唱跳舞台缺失,没有演技经验,却在影视作品里将自己的短板呈现给粉丝和观众,这形成了一种错位。“每年都有300人输送,这样下去,他们会成为影视行业的廉价劳动力”,她感叹。
一些粉丝也对于国内偶像产业现状感到无奈。饭圈女孩菲菲子告诉深燃,“比起追剧,我更喜欢看的是唱跳”,但她知道在国内偶像不演戏,的确没法维系热度,只能变相支持,“因为我希望我的偶像在市场有竞争力”。
同样是资深饭圈女孩,张可表示,“现在大家能看到的就是,一届选手不如一届了。”而最让她感慨的是,在日韩偶像不能谈恋爱,“最近国内被曝出谈恋爱的偶像太多了,行业现在甚至连基础的规范都没有”。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偶像经济的泡沫正在退却。据天眼查数据,经营范围含“艺人经纪、娱乐经纪、经营演出及经纪业务”的公司2017年增加了14963家,随后数字逐年激增,到了2020年,高达78226家,增长5倍。但融资数量在减少。2018年,偶像经济元年,融资数为144起,到了2020年,已降至74起,数量下降一半。一位投资人告诉深燃,行业对偶像经济的热情也在降低。
“很多选秀节目收来的人,偶像公司到处去抓,满18岁了长的不错,赶紧签约送到节目,然后去拍戏”,一位业内人士表示,归根到底,行业各个环节都太浮躁了。
不过秦周懿不认为行业现状没有改善机会。据她观察,“培训机构里6岁-13岁的小孩,唱跳业务能力已经远远超过市面上的偶像,两年后会有一个大变革,如果经纪公司不去抓非常小的苗子,很快会被淘汰”。
行业会等来改善,但这一天,还要多久到来?
参加完《偶像练习生》之后,娄滋博在综艺《火星情报局》里当了12期背景板,2020年参加综艺《认真的嘎嘎们》获得第三名并成团让他有了改变;最近刚完成一部戏后,前几天他又有了一部戏试镜的机会。当时对方要得着急,他连夜录了一个试镜视频。“对方说,你对角色理解不到位。我们就打视频电话沟通了一下,他们让我讲一个笑话,结果没有人笑,我反而被选上了”,他回忆起来觉得有些好笑。
现在他已经很久没练习唱跳了,但他身边还有从2018年《偶像练习生》结束后,每天不间断练习唱跳的朋友。三年了,这位朋友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市场看到。
“当演员能更快走红,这是否对他有些不公平?”
“我觉得没什么不公平,他坚持的是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向,但其实,现在还是要抬头看看市场……”说着说着他突然沉默了三秒,表示想对朋友说的只剩下四个字,“真的很棒”。
他也会忍不住问现在的自己,“娄滋博,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他说喜欢自己现在不停尝试的状态,希望自己是可以带给人快乐的人,但这又像是在自我安慰,“只能接受,肯定要接受,不接受能怎么办呢?”
应受访者要求,王飞、王凡、张可、王菲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