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觉得我很low,是不是?”
听到“小镇青年”这个词,肖宇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发来一个“破涕为笑”的表情。
小镇青年,指的是那些年龄在18岁-30岁,生活在四五线小城镇的年轻人。
这本来是一个中性词,但在过去几年,移动互联网快速下沉,这个词被贴上了“收入不高”、“没啥文化”、“缺乏品位”的标签。尤其是在一些一二线城市所谓的“精英互联网人士”眼中,小镇青年是处在互联网底端的一群人。
但真实的小镇青年们,可能并不服气。至少现在,他们跟大城市里的白领一样,刷抖音、逛淘宝、打*、健身、蹦迪。“我觉得我挺时髦的,一点都不落伍。”一位小镇青年对深燃说。
看起来是互联网让他们重新打开了这个世界——智能手机的大范围普及,互联网的疯狂下沉,拉平了小镇和大城市之间的信息鸿沟,让“全民的互联网”成为可能。毕竟,打开手机,点开应用商店,小镇青年可以下载任何APP,城里人有的,他们也可以有。
手机里的APP,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的视角,一窥小镇青年的真实生活,让我们能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玩什么。
深燃和几位小镇青年聊了聊他们手机里的APP,得到了一些跟以往不一样的发现。比如,短视频和手机游戏在小镇青年中的渗透率,可能超乎很多人想象;酒吧正在兴起,蹦迪很流行,陌生人约会APP野蛮发展;手机借贷正在透支年轻人的信用;还有一些人默默安装了学习强国……
通过手机里的APP,我们试图揭开小镇青年的秘密。
被短视频和游戏绑架的年轻人
小镇青年们,已经离不开短视频了。
刘豪靖,山西长治人,25岁,一个典型的小镇青年。前几年在外地打工,后回到老家,去年在当地县城开了一家洗车美容店,成了个体户。
他白天打开最频繁的手机APP是抖音。“基本上全部在刷抖音,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都在刷,都是一些电视剧情节或者是搞笑段子。”
这些东西的确看起来没什么“营养”,但很能“杀时间”,尤其是能让人上瘾。
刘豪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店里接待客户,安排两个工人干活,除了有客人的时候,其他都是“空余时间”。15秒的短视频,正好填补了这份空白。
他也刷快手,但多是看直播卖货,因为“感觉优惠力度很大,99块钱全部搞定”。春节前,他通过快手直播花99元买了6桶茶叶,商家还送了一套看起来很精致的茶具。他也清楚便宜没好货,这个茶叶肯定质量不好,但“99块钱就感觉很值,过年拿来送人,看起来不得值个三四百块钱。”
晚上七八点下班后,回到家会有整段空白时间,他会打两个小时的*荣耀,或者和对象在手机上斗地主。
一整天的时间,他会花掉大约三分之一在手机上,刷短视频和打游戏,在他眼中,这并非不务正业,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相对而言,微信反而不是他花时间最多的APP,除了有消息要回一下,发个朋友圈打个广告,他很少打开微信,也从来不看微信公众号,甚至也不知道微信还有个叫“视频号”的东西存在。
在距离长治不到100公里的山西晋城,26岁的于耀每天*的业余爱好也是刷短视频。他在当地一家银行上班,白天工作忙,腾不出手干其他的,晚上回家后,他会花一到两个小时刷抖音。
“没啥事的话基本都在刷抖音,晚上一般两个小时,也不发不点赞不关注,就单纯地刷一刷。” 于耀说。
在湖北宜昌下属的一个小镇上,有一家大型化工厂,厂里的一个生产车间新招了一大批年轻人,80%都是00后和90后,他们来自小镇周边的农村和乡镇,大多没上过大学。
90后季飞是一名操作工,他平时也会在下班之后刷抖音、玩斗地主,但一般不会在上班时间内玩。而那些刚20岁出头的同事对短视频和游戏的上瘾程度,让他感到震惊。
他发现,这些小孩一有空闲时间就是在手机上打游戏,见缝插针。每次这些同事从他身边走过时,“不是在刷抖音就是在玩*荣耀”。中午吃完饭,这些人就三五成群,在车间休息室里组队打游戏。
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和以*荣耀为代表的手机游戏,正在成为小镇青年最得力的“时间杀手”。在千千万万的中国小镇里,刷短视频+玩游戏,几乎成为了年轻人日常生活的标配。手机早已不只是一个通讯工具或社交工具,而是一个行走的多媒体电视机和游戏机。
在深燃接触的多位小镇青年中,当问到“日常使用最多的手机APP是哪个”时,大多数人的*反应并不是微信,而是抖音、*荣耀、和平精英等娱乐类APP,因为这些应用“更好玩”。
年轻人选择交出时间,换取娱乐的快感,在沉迷手机的过程里,他们被短视频和游戏绑架。
酒精、迪厅、陌生人约会
小镇里的年轻人对短视频和游戏上瘾,但如果我们认为他们的生活也就这样,那就低估了小镇生活的丰富多彩。
刘豪靖每天白天的生活简单枯燥,但到了晚上,却是另一副光景。“像我们这么大的,说白了娱乐项目就是,晚上去酒吧蹦迪。”
市里有三个酒吧,刘豪靖对每一个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一个月要去三四次。
酒吧不大,跟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没法比,*的一个最多也就能容纳一百来人,但每次去都是爆满,站都没地方站,全是年轻人。
酒吧晚上10点半开场,刘豪靖每次都是跟四五个朋友一起,11点去开台,喝酒带蹦迪,玩到凌晨两三点。一次*消费880,一支香槟,18支啤酒,还有一个果盘,AA制。
酒吧里全是市周边乡镇过来的年轻人,经常能遇到熟人。蹦迪很热闹,有人跳舞,有人唱歌,酒敞开了喝,没人聊天,因为啥也听不见,要的就是这个嗨的氛围。
狂欢背后,还有一些私密的约会,通过手机在悄悄进行。
长期在街头酒吧混迹的刘豪靖发现,身边的年轻人有很多玩陌陌和Soul APP,19到22岁的尤其用的频繁,“这边你只要敢约,就会有人。”探探也出现过,但没人用了,因为“约不上”。
也不用担心遇到熟人。因为从村镇到了市里,人员流动性大大加强,基本是谁也不认识谁。就通过一两款手机APP,陌生人约会的大门被打开,小镇青年的生活,开始有点大城市那味儿了。
有人蹦迪,有人喝酒,有人约会,还有人在手机里赌博。
季飞有个小学同学,曾经学习成绩还不错,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市医院里上班,这在当地算是很体面的工作。后来同学就联系淡了,有一天季飞从朋友口中听到,这个同学沉迷手机赌博,在手机上借了二十多万的网贷,全赔进去了。
很久没这个同学的消息,去年同学突然打来电话,要借钱,碍于儿时的交情,季飞不好拒绝,于是借出去两千块钱,至今未还。
小镇青年不是最早接触互联网的那批人,却可能是在网络上被借贷广告轰炸最频繁的一群人。形形色色的网络借贷工具,为年轻人过度消费、透支信用,提供了充足的便利。
“身边的年轻人,哪个没有几张信用卡,没信用卡就过活不了。都是好几张信用卡,这边刷完那边刷,再这边倒。”刘豪靖说。另外,还有花呗借呗,支付宝里点几下按钮,几千块钱就借到手了,到期还不了没关系,还可以再分期。
在银行工作的于耀对此感触更深。每三个月,他们银行就会自查一遍,如果有信用卡客户的收入和支出不成正比,就会进行风险提示。年轻人用信用卡的非常多,他接触的客户里面,有一些每个月挣的工资,覆盖不了日常开销,“基本上5个里面,就有1个是这种情况。”
和中老年网民划清界限
刘豪靖平时不怎么唱歌,大不了在酒吧里吼几嗓子,所谓的下沉市场唱歌神器——全民K歌APP,他从来没用过。以前在工厂里打工,厂子里40岁左右的人,基本都会用全民K歌,会唱好了上传到APP里,但现在身边的年轻人没人用这些。
季飞也不用全民K歌,他在两年前用过,后来卸载了。他其实很喜欢唱歌,过去也上传过歌曲到APP里,让好友点赞拉排名之类,后来觉得没意思,不在APP里唱了,因为活跃的都是一些中老年人。于是他改用了酷狗音乐。
在广袤的下沉市场,小镇青年和中老年人,是两个特色鲜明的群体。虽然同属一个市场,但他们的消费和娱乐习惯截然不同。全民K歌是一个例子。深燃接触的多位95后小镇青年,都不用全民K歌APP,糖豆广场舞更是没听说过。
拼多多还是会用的,但他们已经很少会再去参与“砍一刀”、各种名目的“返现”、以及套路重重的领红包活动。趣头条也用过,看新闻领现金的活动,很多年轻人却不屑于参与了。
“返现的套路,现在的年轻人看不起的,两三毛钱,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玩这些,几毛钱几分钱太少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刷一刷抖音。”刘豪靖直言。
这是当前很多小镇青年共同的心态:即便赚不了大钱,却也不屑于去薅这种小钱。
于耀知道抖音极速版有看广告领金币、金币积累到一定程度可以提现的活动,但他从来不会参与,“我妈那一辈的人会用,我嫌麻烦就不弄了”。至于那些砍价助力、邀请下载领红包之类的链接,“基本都不点,四五十的人流行,年轻人少”。
于耀举了一个他在推广银行APP时的感受。在推广引导下载银行手机APP时,如果对方是中老年人,就得向对方强调有便宜可以占,比如领话费、收金币之类,如果对方是年轻人,就要强调APP会方便他的使用,如果也说是领话费,那对方一般会嫌麻烦就不下载了。
这就是观念的差异。虽然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小镇上,老年人账上躺着大笔现金,年轻人账上是没还清的借呗和信用卡欠款,但老年人会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年轻人却只觉得麻烦。
“薅羊毛的软件不会参与,钱少了没什么用,还浪费时间。”大专毕业、在扬州打工的吴娉说。
2015年上大专时,吴娉还用过WiFi*钥匙,通过这个软件可以获取周边WiFi,达到免费蹭网的目的。但是现在他卸载了这个APP,因为“密码破解不了”,另外更重要的是,“现在手机流量也蛮多的,没必要”。
但在另一方面,这并不意味着小镇青年就不会算账。深燃接触的多位小镇青年,都表示不会为歌曲版权付费,对游戏充值也持谨慎态度。
最典型的是季飞。他之前玩过*荣耀,发现游戏总是引导他付费买皮肤,于是卸载了;用优酷看电影,试看完前6分钟要付费才能看完整版,卸载;网易云音乐好多歌曲变成了VIP专属,要付费买会员,卸载。“只要是收费就不玩了,宁愿不玩也不付费。”他说。
国产手机与学习强国
深燃接触的多位小镇青年,没有一个人用的是苹果手机。按使用量排名,前三依次是:华为、OPPO、小米。其中有一个人曾经用过iPhone6,但后来很快就切换到华为。跟父辈们强烈的爱国情绪不同,他们选择国产手机的原因,是因为“便宜,且还好用”。
互联网拓展了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算法却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多位小镇青年对深燃说,他们平时不看书,偶尔看看网络小说,也不看新闻,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主要来自手机浏览器,其中以QQ浏览器为主,有些是独立APP,有些是通过QQ内部的看点入口。
短视频平台也成为一个信息窗口,疫情期间,一些有关疫情的报道,他们是从抖音中获得。季飞说,感觉短视频平台会有针对性地给自己推荐喜欢看的内容,翻来覆去地看,在上瘾的同时也丢失了对其他信息的获取。
广告也在通过短视频渠道更隐秘地向小镇青年渗透,伴随而来的是大城市里的时髦和潮流。
长治的于耀和扬州的吴娉,都下载了得物APP,这款APP最早以炒鞋闻名,一开始叫“毒”,用户以追求潮流、喜欢玩的年轻人为主,看起来更像是城市小年轻会钟爱的产品。于耀和吴娉接触到这款APP,是通过抖音广告。于耀下载了很少点开,吴娉在上面买了一双鞋,100多元。
多位小镇青年都在手机中安装了健身软件Keep。季飞说,相比在手机上唱歌,他还是更爱健身。去年工厂里举办的运动会,他拿到了男子1500米长跑的第三名。
工作生活在湖北宜昌一个小镇的肖宇,在手机里安装了人民日报和学习强国APP,而且定期会点开浏览学习。
跟其他小镇青年相比,这是一个非典型案例。她不刷抖音,不看今日头条,因为觉得没什么对自己有益的信息,她购物也不用拼多多,最常用的是淘宝,其次是京东,听音乐是用虾米,虾米关停后转换成酷狗,她看淘宝直播,用Keep健身,还有两个英语和法语学习APP。
从APP使用来看,她更接近一二线城市年轻人的习惯。所以当被称为“小镇青年”时,她辩称自己并不是。
肖宇是大学本科毕业,学的是外语,在国外工作过两年,后来回到老家,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过上了安稳的小镇生活。从现在所有外部条件来看,她跟其他真正意义上的小镇青年并无二样,甚至会在日常生活工作中有很多交集,但在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上却有很大不同,APP的使用习惯是一个很好的侧面。
肖宇说,识别和区分一个小镇青年,靠的不仅仅是城市、收入、年龄,教育背景和过往经历或许更重要。
事实上,像她这样的非典型小镇青年还有很多。他们或是一直生活在当地,或是在大城市打拼几年后又归来,他们学历不算低,生活方式也很新潮。如今的小镇,也展现出了一些新面貌。
小镇青年像是个复杂的综合体。对他们了解越多,你越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多面性。移动互联网在过去十年的渗透和改造,短视频催生的新的触网方式,拉平了他们和大城市年轻人之间在生活方式上的差别,如果能再跨越学历的壁垒,小镇和大城市,并非想象中那么遥远。多了解他们,才能消除偏见和误解。
这便是移动互联网的威力。过去被人为割裂的中国互联网,开始变得更加扁平化。摆在城市精英和小镇青年之间的贫富差距、地区差异、城乡之别,随着全民互联网的到来,渐渐被淡化了。小镇青年拿起手机,打开一扇窗,通过这扇窗,我们也洞悉了小镇青年的秘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肖宇、刘豪靖、于耀、季飞、吴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