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们误以为举重是一项缺乏观赏性的运动，很少有人会关注到它。但在国外，中国举重冠军拥有一大批猛男粉丝，他们不吝于展现狂热，购买冠军同名品牌的运动器械，“在Reddit上为他们疯狂”，或者在家里张贴冠军海报。他们欣赏这一运动中力量的原始美感，而中国的举重冠军位于中心。这种改变来自哪里？或许是石破天惊的力量，但又不完全是。
“绝世美人”
“这太疯狂了！” 奥利弗躺在沙发里，觉得难以置信。时间是7月31日，西雅图时间凌晨两点。奥利弗的父母都睡了，他摸黑起身，打开电视，正在转播东京奥运会男子举重81公斤级决赛。他把目光锁定在中国举重运动员吕小军身上。
吕小军拉起杠铃，下蹲，站起，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显现出大理石一样的条纹。杠铃被缓缓举起。在这之后，吕小军抓举挑战170公斤成功，刷新奥运纪录，并在之后的挺举中再次刷新奥运纪录，锁定金牌。
奥利弗激动极了，很想大喊大叫地庆祝一番！但父母已经睡熟，他只能压抑住兴奋的情绪，轻轻为自己的偶像鼓掌，祝贺这位老将再次夺下金牌。
“他已经37岁了。” 奥利弗感叹。在这之前，还没有如此高龄的运动员夺得过举重金牌。
奥利弗今年18岁，留着卷卷的褐色长发，V字型身材上摆着一张娃娃脸。说真的，他对奥运会没什么兴趣，举重是他*关注的比赛（或许还有铁饼，但不值得他熬夜）。
在全世界的很多地方，像奥利弗这样的举重爱好者都在关注着这场比赛。来自瑞典海边小城赫尔辛堡的克里斯在Instagram上看到吕小军夺冠的消息，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惊讶。
“我知道他会赢，” 克里斯说。他24岁，是个健身教练，疫情之后开始兼职保安，无聊的时候就会打开YouTube，看吕小军或者田涛的训练视频。他是中国举重队的铁杆粉丝。
克里斯把吕小军比作成龙——或许在外国人的语境中，Jacky Chen代表所有来自中国的超级明星。“*能与他匹敌的是李大银，但他没有参加比赛。”克里斯说，“他是*的传奇。”
克里斯练举重4年，在他所在的健身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吕小军。一些热爱举重的朋友把吕小军的海报贴在家里，健身房也有，电视里循环播放他的训练视频，这就像唱片店里播放迈克尔杰克逊一样自然。
东京奥运会夺冠后，吕小军官方INS发了条动态，得到近3万赞，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对吕小军表示祝贺，一些人激动地哭了，这是“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表现之一！”“彻底沦陷了！”人们将他称为GOAT，意思是，历史*。
“他是‘绝世美人’！”有人赞美他。很少有中国明星在全球范围内获得影响力，更何况他来自体育界，出自举重这样的小众项目。人们找出吕小军同名品牌的INS账号，粉丝超过25万，翻看他的YouTube视频，百万级播放量。有段2019年他在举重世锦赛期间的训练视频，播放量达到471万，中国运动员里只有“姚明生涯十佳球”可以匹敌。甚至有人在YouTube上专门开了一个卖吕小军视频的账号，粉丝量超过28万。
东京奥运会之后，举重这项运动，以及中国举重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野。人们惊讶地发现，中国举重队在外国猛男粉丝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本届东京奥运会，举重共产生14枚金牌，中国队狂揽7金1银——众所周知，每个队最多只能派8人参赛。一位举重爱好者曾现场观看2019年在瑞士举办的举重资格赛，那场比赛里，中国队参赛队员“都是用‘高翻’和‘高抓’赢的”。如果用俯卧撑做类比，“他们（中国运动员）全都用单手做俯卧撑，然后还（把双手做的人）赢了。”
和所有的竞技体育一样，粉丝的关注源于运动员的强大。“中国举重队就是*的全能举重队，”克里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中国选手占据主导地位。”此外，他还喜欢格鲁吉亚举重运动员塔拉哈泽，他是男子举重大级别里的*（109公斤以上级）。但中国运动员的身材更精致，当吕小军和田涛脱掉上衣的时候，他会“感到疯狂”。
在这之前，人们对于中国举重的印象游走在两个极端。一方面，他们是“金牌运动员”，每四年出现一次，代表着国家力量和民族自豪感，其中的佼佼者会出现在央视循环播放的宣传片里。
另一方面，他们的名字，以及这项运动，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总是与贫穷或者伤病联系在一起。我们能想到贫病而死的才力，他是当年的亚洲大力士，获得过20多个亚洲冠军和40多个全国冠军。他退役后在辽宁省体院当门卫。33岁那年，他死于因过度肥胖导致的呼吸衰竭，病逝时家里只有300元钱；或许还有邹春兰，她14岁开始练举重，21岁因伤退役。之后因为文化水平太低，很难谋生，只能在一家大众浴池给人搓澡赚钱。
这些色彩是悲壮的。人们同情他们，哀叹命运。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被迅速遗忘。因为举重关注度低，他们很少出现在除了赛后采访外的镜头中，少数个人代言也发生在夺冠之后的短暂时间里：唐功红拿到金牌后成为一款不知名箱包的代言人，穿着奥运领奖服在T台上走了一圈；龙清泉为湘西老家代言了一款槟榔。除此之外，他们消失在大众视野里。
但现在这种情况改变了。人们开始关心吕小军的视频播放量，他的个人举重品牌发展，还有用他头像做的游戏皮肤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在赛场上做出一些“出格”举动——石智勇坐在杠铃上高喊“WOCAO”的样子被印在一款T恤上，T恤是一位YouTuber制作的，他是中国另一位举重奥运冠军石智勇的粉丝。
力量的美感
看起来，举重或许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运动之一，把重物举过头顶是最简单的动作。但事实并非如此，古希腊人举石头锻炼体力，罗马人则把石头绑在棍子两端，让士兵进行推举训练，后来英国人将举重开发成一项现代运动，并在1896年成为*届现代奥运会比赛项目。
这并非是个只比谁力气大的运动。提铃、高抓、高翻、下蹲支撑、髋膝并用……举重的每个环节都需要精确控制。欧美国家提倡青少年练习举重，可以增强躯干稳定性，防止脊柱侧弯等问题。事实上，举重是基础动作，每个体育项目，运动员都要练习举重。它可以锻炼从腿到臀，再到胸背和手臂力量，对训练者的肌肉质量、身体柔韧性、体能等各个方面都有良好的助益。
一位在巴黎生活了十年的举重爱好者告诉我，在欧美国家，力量运动有更广泛的群众基础。在法国，每个主要城市都会有一两家以力量训练为主的协会或俱乐部。更不用说健身房。法国的健身房数量多，器械质量高，且消费便宜，一个月只要30欧左右。拿最近几年火热的CrossFit来说（一个运动品牌，举重内容占比超过一半），法国的CrossFit训练馆有将近300家，而中国CrossFit认证场馆数量是100家左右，且主要集中在大城市。
克里斯4年前开始练习举重，这项运动给他带来快乐，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肌肉“看起来很酷”，如果比朋友的肌肉大就更酷了。这项运动也有助于他开展保安工作，毕竟他需要跟人“交涉”。
“没有人想和我打架，”他说。有一次在麦当劳，他准备关门，但有对夫妇想上厕所，“我们还需要半小时。”他们说。克里斯果断回绝，“No！”那对夫妇看了看他，“冷静点，冷静点。It’s fine……”
克里斯的日常举铁训练©克里斯
奥利弗觉得举重改变了自己，他高一时体重175磅，现在160磅，且增加了更多肌肉。更重要的是专注和控制，“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他说。最近他在街上遇到了一些老朋友，奥利弗上去握手，可能是一不小心力气使大了，他的朋友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Oh，Woo！man？”这让他有点小骄傲。
奥利弗高中快毕业了，在西雅图的一家超市里打零工，总在网课之后和上班之前练习举重。最近一年多，他每周训练五六次，每次一个半小时，即便是心情或身体状态不好也不会耽误。
疫情期间，为了保持身体状态，他和当过木匠的父亲在院子里盖了座小木屋，里面放着举重器械，一副蹲架和一条长凳。有时父母在院子里做园艺，他就呆在木屋里按照吕小军的视频训练。
在他看来，吕小军的训练视频是“人们举重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拥有）疯狂的举重技巧和美感”。但模仿偶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些看起来简单的动作一般人很难做到。在那个简易的木屋健身房里，他把吕小军的视频0.5倍速播放，仔细观察他的技术动作。
国外运动员普遍弓步挺，两腿前后分开，优点是站得更稳，让杠铃举起后的位置有更好的容错率，缺点是不能*程度利用腿部力量；而中国运动员普遍采取下蹲挺，这能让身体做功更少，提高重量上限，但前提是，这需要极强的核心力量。奥利弗很难做到，为此还弄伤了大腿和腹股沟。后来他索性放过自己，不再完全模仿吕小军的动作。
吕小军被粉丝们称为“军神”，最显眼的原因是力量带来的冲击力。吕小军抓举比赛*成绩177KG，挺举最高207KG，多次打破世界纪录。最让奥利弗感到疯狂的一次，2019年举重世锦赛，吕小军在腰伤困扰下挺举207公斤，逆转击败李大银，同时打破了世界纪录。李大银是另一位中国男子举重运动员，这场比赛被国外粉丝称为*对决。相比之下，体重73公斤的奥利弗挺举最多84kg。
那条在YouTube上播放量471万的视频里，吕小军扛着270公斤杠铃做深蹲，杠铃杆被两端的十块杠铃片压弯，随着他的身体起伏摇晃，但吕小军的深蹲动作依然*。
一些健身教练将吕小军的视频逐帧拆解，将其当做举重训练时的标准动作。一位举重爱好者告诉我，“篮球迷怎么看乔丹，我们就怎么看吕小军，他就是GOAT（历史*）”。
“吕小军比赛的时候，我们都是中国人”
对于大多数健身爱好者来说，无论他在哪里，认识吕小军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喜欢足球的人一定知道梅西、C罗一样。自从开始练举重，他身边的朋友或者YouTube算法就会把吕小军的视频推到他面前。
几位举重从业者都提到媒体和网络的作用，“他们现在有了交流的渠道”。曾经的举重运动员陈胜告诉我，以前他刚练举重的时候，想找些视频学习，找不到，极少的一些也都是外国人拍的——但明明中国队才是举重圈的“梦之队”。他参加比赛，看到场地上放着块广告牌，是吕小军为一款矿泉水做的代言，是个他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牌子。
几年前，中国的举重冠军开始重视使用社交网络。
杨易林在吕小军品牌团队里负责宣传工作，同时负责几位中国举重运动员国外社交媒体的运营。
东京奥运会男子73公斤级举重决赛，石智勇以364公斤总成绩打破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夺金，高喊了一声 wocao。杨易林负责更新了石智勇的ins，文案是：“今天全世界都能听到我的wocao”。
杨易林原本是中国日报的记者，喜欢举重，平时也练练，跟了几次国家队的比赛，就“上梁山了”。社交媒体文案并非凭空而来，它来自运动员们的日常生活。石智勇训练时杠铃贴身（一种技巧）做得好，总会不小心卡着下面，杨益就每次在ins上报平安，“My balls are OK!”他每次举起大重量就要给自己加油鼓劲儿，于是杨易林让wocao传遍了欧美健身房。
新一代的举重运动员们更加自信和放松，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生活，把日常训练视频放上网络。奥运会之后的隔离期，运动员们简易的vlog屡上热搜。
2018年，吕小军成立了自己的同名品牌，在国内和国际市场均有涉足。赵伯骏是吕小军海外团队里的营销负责人，在他看来，吕小军是个有商业头脑，对未来有清晰规划的运动员。他甚至会在忙碌的训练之余，参与到一些产品的研发。比如最近上市的吕小军和安踏的联名款T恤，就是由吕小军一手促成的。
市场在变化，国内的举重品牌也在逐渐改变自身策略。我联系到杨学健，他是张孔杠铃的设计师兼工程师，奥运会期间在东京负责维护举重设备。最近几年，他和同事们开始设计更多普通健身爱好者适用的器械，比如哑铃、划船机，或者腹肌板，设计更加年轻化，“色彩更壮一些”。“如果光做专业杠铃，就算全球都用我家的，一年产值也不会超过十个亿。”杨学健说。
河北张孔杠铃已创立30多年，是08年、16年以及今年东京奥运会的器材提供商。这家器械厂发迹于河北农村，直到2005年才在河北泊头正式成立公司。虽然在举重器械方面，是国内乃至国际上都获得认可的企业，常年给各省市体校、举重队器械，但在健身圈外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几乎不做广告，有买家想买，找不到进货渠道，甚至一度以为张孔是家单供体制内的国企。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一年多前开了淘宝店，抖音店铺是今年四月开的。在湖南郴州，他们开设了形象店，一方面为了方便爱好者们挑选器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推广举重文化。在宣传方面，这家向来低调的企业也开始尝试不同的玩法。从去年开始，他们签约了包括陈胜在内的几位健身圈KOL。几个月前，他们申请了ins账号，委托一家国外企业做运营。
“国内品牌在海外营销方面，其实是需要补课的。”赵伯骏说。他察觉到一些海外品牌喜欢突出“美国制造”，很多人觉得高端。中国品牌往往质优价廉，但苦于太少人知道。作为营销团队的一员，他以吕小军的个人IP为核心，当人们提到举重GOAT时，不止能想到吕小军，还有他同名的品牌。
杨易林将自己现在的工作视为“输出中国软实力”的一部分。“还有比这更好的软实力故事吗？”他说。他平时运营中国举重队的社交媒体，很多国外粉丝表达对运动员的喜爱。但让他印象最深的一条评论是，“吕小军比赛的时候，我们都是中国人”。
在克里斯之前的印象中，中国运动员总是面目模糊的。“我们在欧洲听到的是，很多中国孩子比普通人有更好的天赋，然后他们会被从父母身边带走。”他说起这些刻板印象时甚至有点可爱，“比如一个6岁的孩子可能会被带走练举重，因为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或许现在这种观念需要改变了，至少现在他提起中国运动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吕小军和田涛的训练视频。
克里斯买了吕小军品牌的护膝，还有一件印有田涛名字的T恤。“我无法拒绝。”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