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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诗人在秋天突然离开

北大哲学教授吴飞写道,尽管终生只是一名副教授,胡续冬最完整地保持了九十年代的北大本色,“不像很多人那样,关心发表,关心职称,关心收入,关心房子。他心中想的,总是学生,是诗歌,是纯粹的北大生活。”

胡续冬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出色的译者,尽责的师长,真诚的朋友,朋友圈晒娃的狂魔,而在告别仪式上,许多人又*次知道,他还是一个每日在北大校园投喂流浪猫的热心人士,他的一位学生代表北大全体流浪猫送来一个花圈,挽联上写“喵喵喵喵喵”。

北大哲学教授吴飞写道,尽管终生只是一名副教授,胡续冬最完整地保持了九十年代的北大本色,“不像很多人那样,关心发表,关心职称,关心收入,关心房子。他心中想的,总是学生,是诗歌,是纯粹的北大生活。”

啊,朋友再见

在8月26日这一天,许多人都在怀念一个叫胡续冬的诗人和学者。近千人赶来参加他的告别仪式,有家人、朋友、曾经教过的学生,也有素未谋面的网友和读者,还有人从外地专程赶来,人们在礼堂外排起长队。单是每个人慢慢上前鞠躬三次,便花去了一个多小时。网络上,关于这位47岁的诗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纪念他的话题已经被浏览了450万次。

在这一天的八宝山东礼堂,哭声常常难以抑制,来自五湖四海的白色花圈让现场的悲伤如同有了重量。但布置这场告别的人,胡续冬的家人和朋友们知道,这不是他希望的告别,他是一个生性快乐的人,一定不会愿意朋友们沉浸在悲伤之中,于是礼堂里没有严肃的致辞,只回荡着轻快的歌曲,那是诗人爱唱的意大利歌《Bella Ciao》,啊,朋友再见。

关于胡续冬教授,他有许多面向,他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出色的译者,尽责的师长,真诚的朋友,朋友圈晒娃的狂魔,而在告别仪式上,许多人又*次知道,他还是一个每日在北大校园投喂流浪猫的热心人士,他的一位学生代表北大全体流浪猫送来一个花圈,挽联上写“喵喵喵喵喵”。

人们更喜欢叫他胡子(虽然他总是将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这个外号从他1991年成为北大学生,喊到他2002年成为北大老师,学生依然这么叫他(偶尔尊称“胡子老师”)。告别仪式上的照片,是穿着花色中领毛衣、瞪出一双调皮眼睛的胡子,而不是穿着西装、被他自黑为“一个卖保险的”官方照。人们因为胡子的突然离世谈论起他,起初基调都是悲伤的,但说着说着,那个快乐的胡子就冒了出来。

他是最不像北大老师的北大老师——穿得像个摇滚青年,背个塞万提斯学院的破布包,叼着烟在路上乱晃,有时讲起课来干脆坐到了讲台的台面上。某堂课上的开场白,他念了一句英文诗,“Don't pretend to be a pussy。”随后翻译,“谁都别装逼。”他的课堂永远自由,插科打诨,肆无忌惮,却最能拓展知识的边界。在这里,没有点名,分数69分起步,哪怕你一天课没上,只要结课作业能冲破胡子老师的想象力,高分就是你的——但也没那么容易,教务系统要求分数符合"正态分布",高分不那么多,低分也不那么少,他的课因为优秀率过高,还得提交“成绩突破正态分布申请报告”。

他还是游荡在不同时空的自由诗人。瞧瞧他写给爱笑的女儿的诗,“你派出/整整一个军团的咯咯声/它们手持咯咯响的弯刀/把我肺叶里的晦气/砍得哈哈大笑。”这款诗风被诗人廖伟棠称为“乐小鬼”。

他的诗也可以捕捉一点淡淡的忧伤,“云突然看见了/河边荒草中的我。”

他的诗还可以充满锋芒,瞧瞧他的《藏獒大学》——“他们戴着红袖箍/观察讲师把讲师的胳膊咬断、副教授把副教授的大腿吞下/并负责维护撕咬的秩序。”

胡子首先是一个浪漫的诗人,其次才是老师,世界诗歌研究课上,他这么对学生说,“每周二下午,我们都在火星读诗”,“难道不是吗?星期二的西班牙语是Martes,词源就是火星。”

在更多人眼里,他代表着“一个真正的北大”。还是学生时,他总和朋友们相约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弹唱罗大佑、崔健的歌,有时唱到凌晨。有一次,唱到开心处,他甚至还爬上过一棵松树。这样的场景如今已不复现。但北大哲学教授吴飞写道,尽管终生只是一名副教授,胡续冬最完整地保持了九十年代的北大本色,“不像很多人那样,关心发表,关心职称,关心收入,关心房子。他心中想的,总是学生,是诗歌,是纯粹的北大生活。”

这些记忆因他的离世就此定格在了8月22日,这天,47岁的胡续冬独自猝死于北大办公室。

四天后,人们在八宝山送别他,告别仪式结束良久,也迟迟不愿离去。在礼堂门口,像在北大校园的草坪上一样自然,前来送别之人盘腿坐在铺着几块布的水泥地上,坐在中间的许秋汉抱着吉他开始弹唱,他是胡续冬的大学同学,曾经的民谣歌手,如今的《博物》杂志主编。正午的烈日高悬在头顶,先是只有十几个人围拢开来,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歌声越聚越响,呜咽声时而起伏。人们唱起了28年前许秋汉创作的《未名湖是个海洋》——北大学生的非官方校歌。

“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让那些自由的青草滋润生长,让那泓静静的湖水永远明亮。”

我们的诗在闪电上金兰结义

诗人冷霜*次见到胡续冬,是在1992年北大的五四文学社招新宿舍里。这一年的招新海报,作为副社长的他找来一张大白纸,用毛笔写上八个字,“自得其乐,愿来就来”,再放地上踩出两个脚印。那时文学在北大已经不时兴了,人们谈论出国谈论经济,每年举办的未名诗会,起初还能在两三千个座位的大饭厅举行,后来就沦落到一间小教室。

但新生胡续冬偏偏被这张看起来虽然寒碜但又混不吝的海报吸引,当即决定加入五四文学社。“胡子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冷霜说。

胡续冬是以全省第三的成绩,从湖北十堰考进北大中文系。按他自己的说法,这算一个意外,少年时代,他是一个因为多次打群架背上处分的爆裂少年,但这样的少年却偶然兴致所至,偷起书来——半夜砸窗户潜入图书馆,他和朋友一人偷了两麻袋书。胡续冬并不缺书,他父亲收藏了不少外国名著,但胡续冬从不看,直到他从这两麻袋书里看到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后来他真的踏上了南美洲之旅。

偷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北大,*年他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就从陆军学院图书馆的杂志里偷偷撕下了王朔的小说。正当他在毛选课上看王朔小说时,一个胖子拍了他一下,塞给他一本《太阳日记》(这胖子如今是北大哲学教授吴飞)。这是本诗选集,里面选了海子的《九月》——当时诗人已经在2年前卧轨而亡,成为一代文学青年的神话——胡续冬被击中了,感到写诗能给他意外的人生,还是一种智力上的挑战,从此之后他开始写诗。

写诗之后,胡续冬留起了长发,当时学校里敢这么做的男生很少,有时背面看还会被误认为是个姑娘。

后来的朋友廖伟棠初次见到胡续冬的时候,他已经是标准的野生诗人扮相,他在回忆文章里写道,“他身穿窄身小黑袄,橘色卡其布小喇叭裤,脚蹬拼贴式帆船皮鞋,对诗江湖的八卦就像对中关村地形一样了如指掌,当下我就把他定位为北大小霸王、京城恶少式的狠角色。”

因为总把钱花在买酒上——1998年喝酒喝到住院才戒了——胡续冬每月生活费严重超支,连食堂都吃不起了,只能偷摸到北大各个同乡会的饭局上蹭顿免费的饭。凭借着*的方言模仿能力,他成功混进18个同乡会的饭局,直到第19个来到上海同乡会,“且不说我那几个从相声里学来的上海词儿是何等寒碜而我混在一群‘的啦的呀’里面又是何等无助,”多年后,胡续冬将之写成了幽默的回忆文章,他说更要命的是,饭局还没开始,他们就AA交钱。

“从大学到现在,他整个人都生猛海鲜的。如果生活中过于风平浪静,他会觉得很寂寞,然后一定要捣鼓出一些事来。”和胡续冬同是1991级、同在五四文学社的刘国鹏说,他们两个人碰面打招呼,总是互相喊对方“流氓”,“标志着我们很另类。”

要如何理解这些曾经的年轻人?他们的另类、肆意、醉酒,与诗为伍,都是他们的浪漫、不安分、笨拙,以及在一个日趋现实的时代,希望找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他们写诗,办民刊,办诗会,办演唱会,办艺术展。但在北大,写诗的人已经不多见,考托福和GRE才是主流。文学败给了商科,写诗既是曲高和寡又是不务正业,诗人也就显得古怪而格格不入了。比胡续冬大一届、德语专业一姓叶的师兄也写诗,还读黑格尔、康德。但他被鉴定为精神病,住进了精神病院。胡续冬不相信他真的疯了,因为他能理解海子的诗,他在学校里公开抗议,因此被鉴定为感应性精神病,即坚定地认为精神病人说的话都是对的。

折腾的*,大概是2000年在北大中文系读博的胡续冬,接到了一笔投资,创办了“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那是刚刚兴起的互联网的*波浪潮,新青年成了当时国内*的文化类网站,定位类似于如今的豆瓣。网站有文学、电影、音乐、学术、生活几个板块,最厉害的电影板块,一度发展到当天刚出一个新片,当晚就能发出一篇影评,这些影评集结成《新青年DVD手册》,火到连盗版碟商为了好卖,还会在盗版碟上印:“新青年DVD手册评价:五星”。

“我听别人说,如果胡子在2000年初的时候会理财的话,他可能现在就是一个富豪了,只不过他一直都很慷慨,跟朋友在一起一定是他买单,他是这样一个人,千金散尽还复来。”诗人黎衡说。

后来新青年网站因为烧光了钱,又融不到资,3年后,负责各版块的文艺青年们一个一个离去,最后是胡续冬,他已博士毕业留任北大,2003年突然就被学校派去巴西当客座教授,这一走就是一年半。

在巴西利亚,面对讲葡萄牙语的巴西学生,一个来自北京的中国人,用英语教授他们中文,老师和学生常常处于互相难以理解的境地。而中国人胡续冬后来的收获是,他学会了葡萄牙语。

在巴西的生活虽然精彩,想必也是孤独的,第二年胡续冬写下一首诗,怀念那些北大的朋友们——

兄弟们,我想念你们。

此刻巴西太阳大如牛,在半空中

顶撞我凶猛的记忆

……

我们的诗在闪电上金兰结义,而我们的人

却就此散落人间,不通音息

微斯人,吾谁与归

中年以后,胡续冬的生活像一条平静而完满的河。

他每天雷打不动地送8岁女儿去上学。嫌校车太慢,这位父亲制定了一条最省时间的路线:7点10分,从北五环的家出发,带着女儿骑上自行车,到地铁站,坐4站,到北大东门,再取出放在北大的另一辆自行车,再载着女儿去北大附小,7点40分前准能抵达。

冷霜和胡续冬同在一个“老友周末遛娃群”里。每天他也要送孩子去上学,只要一刮风下雨,他就会在诗人群里问胡续冬,今天送娃顺利吗?自从胡续冬有了女儿后,冷霜再也没有在晚上见过他。

傍晚女儿放学后,胡续冬骑着自行车捎上女儿,从北大东北边的外语学院出发,一路经过中文系、历史系,沿路给每一只流浪猫喂猫粮。女儿负责喂猫,他负责给女儿和流浪猫拍照记录,朋友圈里每天塞满九宫格照片。在北大,几乎每一只流浪猫都拥有姓名,还有专门的猫咪协会负责它们的猫生。但疫情期间,学生不能返校,猫咪会挨饿,为此胡续冬开始每天固定喂猫,一年买猫粮的费用就上了万。

因为都爱猫,胡续冬的研究生龚若晴陪这对父女喂过好几次猫。“有时候在学校喂猫,胡子会说这棵树是什么树,在这多少年了,然后那个花是什么花,最近到了花季很好看。他很了解这些,包括未名湖上面有鸳鸯几窝,他在哪拍到了有野鸭子、有鸳鸯,或者是哪天圆明园的黑天鹅飞过来了,这些他都很关心。”

2005年从巴西回来之后,31岁的胡续冬结了婚,继续在北大教书。他声称自己从一个“性格容易走极端的二逼文艺青年”变成了“一个外挂哈哈大笑内置inner peace的普通中年”。他在书里写道,“回国之后,尽管和同龄的贤达人士们相比我依然还是个悲摧的‘屌丝’,但那个在巴西发明出来的欢乐的普通中年总会在我胸腔里对我说:兄弟,咱开心就行。”

他热爱做饭,经常和同样热爱做饭的妻子比拼厨艺,请学生到家吃饭——他的很多学生会说,“我是被胡子老师喂养长大的。”——甚至还专门写了一本和食物相关的随笔集。每年北京春天,“当路边的绿色还像牙缝里夹的菜叶一样”,胡续冬就带上小铲子出门寻找荠菜的*挖掘点。因为挖荠菜挖出了强迫症,他所到之地,荠菜片甲不留,居民楼上大妈忍不住对邻居说,“你看看现在,物价涨成这样,我们楼下那年轻老师只能天天挖野菜吃。

胡续冬成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中年人。他变了吗?大概是,又大概没有。他不再那么纵情肆意,人生的激情就像一颗炸弹一样。如今的他平缓,自足其乐。但内里的他依然是那个遥远的北大青年,在一生中,追寻诗意,追寻更自由的生活态度,对朋友仗义,对诗歌忠诚,他内心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九十年代,对急速变化的现在投以属于诗人的冷眼。

“对于他的状态,其实我也很羡慕,因为我们大概都40多,快50了,本来都是一个进入天伦之乐的状态了。”当年的同学,如今中央民族大学影视人类学教授朱靖江说。但在胡续冬离世的当天,他看到了他前些年的诗《藏獒大学》,“把一百个讲师关进笼子里……互相撕咬/最后剩下的那个/将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成为副教授。”这首诗让朱靖江又想起1990年代的北大,“今日之北大,微斯人,吾谁与归?”

诗人黎衡比胡续冬小12岁,当他还是一个大二学生时,拿着写的诗请教过已是北大教授的胡续冬。胡点评了每一首,并鼓励了这位后辈,“他没有很大的北大教授的架子,他真的是面对每一个人,不分你的年龄、性别、地位,就像康德的那句话,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黎衡说,“他基本上不管是在聚会时,饭桌上,还是他做文化活动的主持人,还是这种网络上的群啊、空间啊、论坛,他一定是话题中心的人物。他是一个像恒星一样,非常有能量的一个人。”

在北大,胡续冬的公选课曾是北大最难抢的课之一,几百人的大教室里都坐满了,还是供不应求。有学生抢不上课,给老师发了豆瓣私信抱怨,胡续冬一摇鼠标,便手动给加上了。

“胡子一路过来,不断地(碰到)诗人的死亡,和他的一生。”朱靖江说,“最早我们进北大,就是海子自杀,海子之死造成了未名湖诗会(1993年胡续冬把海子的忌日定为未名诗会的举办日),也造成了他诗人的自我建构的最开始,后来和他关系*的马骅,还有马雁(二位都参与创办了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这些人都作为诗人在不断消逝。”

2010年年末,诗人马雁因病逝于上海,正在家里和学生聚餐的胡续冬得知消息后,从北京赶去,帮这位小他5岁、才华横溢的女诗人下葬,料理后事。戴着贝雷帽的胡续冬主持了追思会,他说马雁是一个开心果一样的人,以前他每次看到马雁,她都带着不同的男朋友,可以请马雁每一个前男友各写篇文章合出一本书。大家听完都笑了。参加过这场追思会的诗人黎衡说,“这个只有胡子能办得到。”如今这位幽默的诗人也离去了,“他的葬礼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主持,严肃又下流,精英又俚俗,深情又反讽,像个游击队员,又像个单口喜剧明星。但像他这样的人只有他一个。”

胡续冬离世后,冷霜突然被拉进好多个群,每个群都在讨论同一件事:将来要怎么支援胡续冬的妻子和女儿。大家都收到太多来自胡子的馈赠,即使微小的礼物上也带着他独有的印记。冷霜至今还在用胡续冬送他的钥匙扣,上面写着:绿岛的天气,好热,干(gàn)。

胡续冬离开了,每个朋友都怅然若失,不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还感到失去了更多。

“他身上有这么多丰富的面向,其实是和我们一路走过来的这三十年有关系的,曾经大家感觉这个社会可以变得更多元更宽容更开放,可以出现更多像胡子这样有个性的人。结果这样一种期待似乎逐渐落空了,有一些我们过去觉得应该是常识或者底线的东西,开始消失了,然后这个时候他又去世,那个感觉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朋友的消失,它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更有趣更多元更宽容的世界,一个更好的社会的可能性又坍塌了一角。”

冷霜是胡续冬告别仪式的组织者之一,他们选择在礼堂播放胡续冬生前和女儿玩耍的视频、欢快的音乐,以及他旅行的照片,选择让告别不要那么悲伤,让大家感到朋友还在身边。告别仪式结束后,门口响起《未名湖是个海洋》,“青草、湖水、烛光、萤火虫”,仿佛北大草坪也给搬到了八宝山,如果胡续冬也在,大家说,他一定是人群里唱得最响、最开心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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