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1年7月起,20万员工主动或被动离开了互联网大厂。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一线城市“985”“211”大学毕业生,虽然自嘲996为打工人、大厂螺丝钉,但内心非常清楚大厂完善的薪资福利待遇及晋升体系在招聘市场甚至婚恋市场的高价值,他们曾以公司为傲、在与亲人、朋友的沟通中,积极分享自己“自我实现”的喜悦,他们也真的相信过“人员正常优化”的说法,在一轮轮的裁员中对末位淘汰习以为常,对消失的同事麻木,直到自己也身处风暴中心。
他们可能是企业眼中10%到20%的数字,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需要还房贷、养家糊口,愤怒、悲伤、焦虑等情绪发酵前,去哪儿讨饭吃的问题压倒了一切,他们为生活拉下脸面,只是想去保住现有的生活状态。
他们多生于80、90年代,是见证互联网长大的一代人,他们大多数甚至没有听过,在互联网腾飞的几年前,一代人是如何从下岗潮的阵痛中走出。他们才明白,为什么宇宙的尽头是体制,为什么父母要逼自己靠公、考研、考招教,为什么父母希望他们考上大学后有一份稳定、旱涝保收的工作。
历史的车轮总是这样滚滚向前,更新一个个时代,每个人的生活都要继续。
魔咒:无限坠落
大裁员潮,正在从头部互联网大厂向下传导。
4月18日,等了一周的周硕终于在周一收到了小红书HR的面试反馈,三面已经通过,正在推进终面。悬在心中的石头还没来得及放下,周硕便收到了在小红书工作的同学微信,“确切消息,我司也要裁员了,HC(Head Count)估计要锁,你可能得有个心理准备。”
周硕其实很清楚他同学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他期待转机。接下来的一周,周硕问了HR很多次,小红书的HR从始至终不承认HC锁了,先是不回复,然后是找一些借口推迟下一轮面试,最后直接以不符合招聘要求、面试没通过,结束了谈话。
周五,同学给周硕发来了小红书裁员的相关报道,报道称裁员比例20%,周硕同学所在的产研部门受影响较小,但据他了解,此次的裁员和往年优化的力度并不在一个量级。
同学安慰说,是小红书没这个福分,但周硕心里很清楚,即使已经降低了预期,他可能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了。已经找了3个月工作的周硕,已经不记得他这些天经历了多少次类似的事。4月24日,周硕另一个互联网中厂的面试也无疾而终了。
“麻了真的,面谁谁锁HC,面哪家哪家裁员,我都怀疑我被下了咒语。”
先是美团,多位面试官在面试的过程中多次表示他的经历和能力和岗位非常匹配,希望他能尽快入职,面试过程中,还出现多个部门抢人的情况。但不久便出现了美团锁HC、裁员的传言。当时,周硕向还在美团的朋友打听是否属实,没得到确切答复,负责招聘周硕的HR否认了锁HC的说法,但原本讲好的下一轮面试,再也没了声音。
阿里和腾讯也是。这两家本是周硕的*选择。国内top本硕,5年互联网大厂经验,本该是头部大厂招聘最喜欢的人才,他的研究生同学、业内好友很多人也都有类似的想法,以中厂为跳板,最终进入互联网天花板。但现在,连他们都开始了裁员。
面试总是以各种奇怪的理由终止,而这在他以往的面试中从来出现过。
“之前对猎头爱理不理,现在发现全都高攀不起”,从只看好友内推岗位,到接受大厂HR面试,再到主动寻找、全盘接受所有面试机会,只用了2个月,但即使相比原单位明显的低就,也没能让他得到合适的机会。
周硕隐约感觉到,似乎自己的命运被改写了,转折点不在被裁员当日,而是过去某个春风得意的下午,从高薪入职某大厂被视为第二曲线的业务那天起,命运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吃相:最后的体面
裁员降临时,赔偿金是最后的安慰。
周硕有两位同学在百度工作,他原本可以找这两位朋友内推,但没有做任何行动。
一方面是,这两位同学进入百度后均加班严重,其中一位同学李华称,经常被老板PUA,很痛苦,另一位除夕夜还在公司加班;另一方面是,被“百度暴力裁员”事件吓退。周硕当时和李华还因该事件发生过一次激烈争吵,对裁员感同身受的周硕,能理解那个崩溃呐喊的百度员工,即使已经有裁员预期,谈完赔偿之后他的情绪还是时好时坏,但李华当时无法理解。
李华是周硕的本科同学,英国海归、金融、英语双学位,漂亮、勤奋、聪慧,在他的记忆里,李华从回国起就是各大互联网公司争抢的香饽饽。5年前,李华拒绝了能落户的央企橄榄枝,进入了西二旗某厂,又在高薪的诱惑下,去了某在线教育公司,再后来,去了百度。
在她认知里,百度开除的大多是有过部分违规的,即使裁员,大厂不会吝啬于这点赔偿。但现实很快教育了她,4月23日,李华被百度裁员。
当日下午,她被上级叫到办公室,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看人下菜,按闹分配。
N+1,或提前30天通知last day,补偿N,原本两个方案、一纸协议就能好聚好散,但HR的“捏软柿子”策略撕破了最后一丝体面。
先劝退,逼员工主动提离职,看员工态度强硬、懂法律条款,才提N+1,至于年假、社保、股票能不给就不给,甚至于“1”,也有办法少给。
不同的赔偿标准可以留出充足的操作空间,软柿子有可能在压力下主动离职,放弃绩效申诉,放弃对年终奖的执着,签下放弃申诉的不平等协议。给员工少发的每一分钱,都是HR为公司节省的成本。
她终于理解了,这么多大厂都在裁员,为何偏偏只有百度,形成了超2700人的裁员联盟,她刚经历的事情,在这个2700多人的百度裁员群里被复制了无数次,试用期、应届生、创新业务部门成为重灾区。
“百度暴力裁员”当事人的情绪也是这样被点燃,从被建议“出去看看机会”,再到被建议春节前离职,经历了非常漫长的沟通过程,最终也未达成一致。据多名百度离职员工介绍,变量其实不在员工,而在公司过于灵活。
目前,他们已在走集体仲裁。
潜伏:暗处的窥视
没有一个HR最初对这份职业的期待是“损人利已”,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他们最直观且隐秘的感受。
这周刚被西二旗某厂裁员的秦浩记得,沟通裁员那天,那个跟他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运动的HR好兄弟,突然就代表公司和他谈判。
在与秦浩沟通的过程中,HR*聊起的就是他不知道善后事宜做完,裁员会不会轮到自己。
先动之以情,强调自己属于“打工人”阵营,稳住被裁员工情绪;再谈公司在困境中有多仗义,把法律中N+1的*要求,包装成是公司的恩惠;接着恩威并施,指出员工工作上存在某某问题,公司本可以不给赔偿解除合同,但公司不这样做,还愿意好聚好散,不要不识抬举。
三套话术下来,秦浩对公司感恩戴德,立刻签了离职协议。事后秦浩翻看那份明显不平等的协议,总觉得哪里不对。
秦浩担心协议里有坑,就加了一些公司裁员群,却无意在群里发现了一个卧底。这个卧底刚好是当初招自己进来的HR,“卧底”目前仍在职,也还不知晓得秦浩已经离职。
秦浩记得这位HR在招自己进来的时候给予的善意与帮助,在以往的沟通中,他们的关系一直十分融洽,这位HR在去年已经经历过一轮风暴,从在线教育行业转来,上有父母下有幼子,秦浩发自内心希望他可以保住工作。
“卧底”告诉他,他们公司目前还没裁到HR,但2022年春节以后,该厂基本没有招聘需求,以防万一,有个离职群还能互相内推。
但秦浩十分清楚地记得,这几个月他明明在内网看到了很多HR发布的招聘需求,他还曾帮2个朋友内推。那两位朋友当时都聊了很久,但没有通过公司面试,最终一个去了字节跳动做产品,一个去了腾讯。
秦浩想起,类似的事情其实在自己身上也发生过。字节官宣裁员前他也面试过一次,当时字节的HR否认了裁员的传言,那次面试完全不像面试,更像是在挖商业机密,面试官没有透露姓名,问了很多他觉得是原公司机密的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经历让他觉得过于巧合,和HR谈完离职不到20分钟,他就接到了美团HR的面试邀请电话,电话中HR一直在打听现公司情况,但却拿不出任何岗位需求。
更多的“卧底”潜伏在暗处,窥视着已离职员工下一步的动向,也顺便窥视其他大厂的“秘密”。
光环:祛魅
他们成为了互联网转型需要牺牲的代价。被夺走的不仅仅是工作,还有他们的安全感,以及他们对未来的信心。
被裁的职场新人在公司内网控诉,怀疑自己在春招、秋招中进入互联网大厂的选择,他们了解到自己在裁员名单里的高性价比,以及失去应届生的身份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危机感较强的应届生也开始潜伏在各大厂的群里,提前学习被裁后如何维权。
还在试用期的员工也有同样的焦虑,但他们学习后发现,公司要付出的成本如此之低,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如此之高,但除了引颈受戮,他们也不敢轻易换工作。
“若对他人的命运一无所知,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大宝被互联网大厂持续上演的真实恐怖故事影响了情绪,前段时间,他在公司的另一位好朋友,曾拒绝其他公司挖角,想陪公司共度危难的一名员工也进入裁员名单,他为朋友对公司的忠诚觉得可悲。
大宝提供了另一种思路,“裁员未必能留住最有价值的人,领导留下的人,是对自己有利,还是对公司有利,这值得思考”,此前,他在公司讨论区听过太多领导借裁员消除异己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并非“嫡系”,便在年末听到裁员风声便提前看了工作,但他期待的裁员却一直未降临,原因是他所在部门的部门不在裁员名单。
大宝所在部门,是该厂*未受裁员风暴波及的部门,他所在的业务线被视为公司的新希望,但他从其他被裁同事的经历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个无声无息裁掉几万人的部门,也曾承载公司增长的希望。他不想成为不计代价的中的“代价”,不想成为下一块用完就扔的人肉电池。
最近,他逆流回了某在线教育公司,对方给他增加了50%的涨幅。
“在35岁到来之前,能多攒一点是一点。”大宝觉得,股票、期权这些东西对他几乎丧失了吸引力,只有到手的现金能增添安全感。
周硕、李华、秦浩仍在积极地找工作,周硕决定离开北京,换一个城市生活。凌晨,未眠的周硕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引用了凤姐下面这段话。
“我目睹过我的同龄人怎样在生活的底层挣扎,目睹过他们从社会骄子的高空摔到残忍的现实后的疲惫和无奈。我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并非所有人都渴望过上刺激而又风雨飘摇的生活,并非所有人都渴望建功立业。更多时候,他们内心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容下他们过上一种安定的生活。我对他们这种卑微的心愿充满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