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在某头部影视公司做宣传的夭夭决定去横店开一家影棚。
跟老板提辞职的时候,对方有点不敢相信,“他问我‘怎么这么想不开’,毕竟现在是影视寒冬,很多项目上半年都不开机了。”
一过完春节,下定决心的夭夭就去横店开始筹备,到那之后立刻感受到一股凉意,临街的不少底商在转让、开机的剧组数量也大不如前。最近一直待在横店的美术王岩也感受到了落差,他*次来横店是2017年,记得当时街边的影视公司开得热闹,如今再看,很多都倒闭了。
作为影视行业的晴雨表,横店难免冷热分明。在影视寒冬、降本增效、疫情反复之下,投资者不再轻易下注,从业者的大量精力都耽于疫情,主创的行程码是否带星都成了一种新的标准,有选角导演表示,现在选演员先看的不是演技、角色适配度,而是健康宝、行程码。
项目延期、停工,甚至不敢开机已经是常态,人人都指望的大项目则少之又少。上半年,能容纳一两百个剧组同时运转的横店,最少的时候只有个位数剧组在开工。在生活制片李林的印象中,上一次感叹“戏太多”“群演不够用”还是2020年下半年。想也知道,对于那些身处其中以及更多靠项目和剧组为生的人来说,当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日子?河豚影视档案(ID:htysda)和散落在横店、青岛等影视城的群演、美术、外联制片等不同工种的从业者进行了对话,试图从他们的描述中拼凑当下的行业面貌:群演没活干、影视人在各种突发状况中“渡劫”、疫情的杀伤力远超降本增效……
几天出一次工,群演养不活演员梦
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林夕在横店做群演的日子就满一年了。她原先学的是数字媒体,但从小就喜欢看电视剧,一直对表演有兴趣,所以知道有横店这么个地方后,不顾家人和朋友的反对,“想来,然后就来了”。
她告诉河豚君,相比之下,群演没有刚来时多了。大家一般都在演员工会的群里接戏,群是按照群演、前景和特约划分的(前景一般出现在中景或远景,要求五官端正;特约有台词,需要一定演技,能和主演搭戏),有的类别还能再往下细分。
据了解,特约群3个,中年前景群2个,青年前景分为正群和备用群,前者2到3个,后者5个。最多的还是群演,一共16个,但那是去年的数字,“现在是14或者10个”。而林夕眼看着自己所在的群里,人数从100多陆续下降到60多,认识的、同一批来的人也没剩几个,因为有些是趁着暑假来体验横漂生活的学生。
戏也比之前少,或者说,之于她一直都不算多。到横店之后,她会在小红书记录当群演的日常,去年6月29日,拿到演员证的第二天她就出工了——在《春闺梦里人》的剧组里走大街,看起来一切顺利,但下一次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
林夕给河豚君算了算,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自己演过的戏有40多部,平均下来每个月真正出工的时间并没有多少。每天晚上7点左右,群头会在群里发布招人信息,但大部分情况下只需要十几个人,最多的时候也就二三十个。她听在这生活十多年的群演说,过去基本上每周都是连轴转的状态,天天出工、在各个剧组间来回跑。
这也意味着,尽管片酬的标准没什么变化——群演10小时108、前景15小时220、按角色算的特约*500,但整体收入都是越来越少。工会每半个月发一次工资,林夕最多一回拿了1200,最少只有300到400。400刚好是她在横店一个月的房租,再加上日常开销,林夕做群演赚的钱“只够生活,存不下来”。
为了让家人更放心一点、不再总催着自己回去找工作,她分两次给父母打过3000,所以也会想其它办法,在不出工的时候做过各种兼职,比如发传单、手工活。她觉得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在剧组找一份工作,只是结合身边其他群演的经历分析,这种机会并不多,或者说难以实现。
相对最容易找到的是场务,但这个岗位只要男生,社交能力比较强且在横店比较久的女生可以接到服装的活,这两项她又不太符合。更想尝试的艺人助理所需要的人脉或者钱,也同样是她没有的,“要么有熟人介绍,那种在娱乐圈工作的人,要么去培训机构学习,然后等分配,横店和北京都有,半个月到一个月、学费六七千。”
只有一次,某位演员杀青那天的助理病了,她在小红书上看到经纪人临时发的信息,过去顶了一天班,“也挺轻松的,演员人很好,就帮忙拍拍照片视频、拿拿衣服,给了100,毕竟是新人,我对薪水是没要求的,主要想学习体验。”
和林夕一样,很多长期待在横店、靠剧组为生的人也都在想其它办法赚钱。王岩发现很多群演都在送外卖,也有认识的群头在当导游。夭夭在横店的夜市吃饭时和两个摊主聊过天,他们一个是特约、一个是道具师。其它城市也是一样,青岛外联制片蓝法凯认识的群演领队也开始卖烤肠了。
很显然,林夕这段时间的经历正是行业洗牌期的一个缩影,但可能对大部分群演来说,能看到、感受到的更多还是戏多和戏少的区别。
当河豚君联系林夕时,她的*反应是“我只是众多群演中渺小的存在”,降本增效是陌生词汇。相比之下,她更了解什么是身材焦虑,这也是让她和身边一些群演朋友很在意的事情之一,在她们间广为流传的一个励志案例是某位当过兵的男生,因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来横店的第二个月考上了前景,第三个月又考上了特约。
项目少、大项目更少,人人都在精打细算
与林夕不同,对于行业里其他一些以剧组为生的从业者来说,降本增效已经不是个概念性的字眼,多的是与影视寒冬有关的体会与见闻。
夭夭做宣传时经常跟着项目拍海报,发现不少朋友的平面摄影棚都开得不错,便想在横店开一家。
她年后去横店选场地,当地的冷清扑面而来。临街的很多底商都关着门,门上贴着“旺铺转让”,还有一些正在装修的新店。后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横店的剧组数量也在发生变化,“年后刚来的时候有30多个,然后是十几个,最少的时候只有个位数了,也就前两三个星期才慢慢多起来。现在算上短剧,大大小小有80多个,但听说往年能达到100到200。”
这种情况不止发生在横店,青岛也是影视剧拍摄的热门城市之一,这里有拍摄过《刺杀小说家》《流浪地球》(1-2)的影视基地东方影都,也很适合现代戏取景。外联制片蓝法凯告诉河豚君,“按理说,四、五月份应该是旺季了,筹备和开机的加起来得往10个以上走,但今年不太乐观,只有3、4个。”
剧组整体数量下降,从业者们在本该是旺季的时节过着淡季,而大家都知道,这与大环境有关。去年以来的行业共识是,制作端很难再冒险做不赚钱的小而美项目,更愿意想办法做大项目,但决策时又会非常谨慎。有从事影视投资的朋友告诉夭夭,“他们公司去年收到过好多剧本,保险起见都没有投,结果后来发现这几十个本子一个也没开机。”
蓝法凯也在工作中体验着变化,项目成本下降让场景预算更为紧张,得用地更精打细算,主创的要求又摆在那,选景工作的难度无疑会相应上升。不同于以搭景居多、费用相对稳定的古装戏,现代戏经常要找现成的地方取景,但不少场地的费用都在提高,“就说咖啡馆,刚开始听说有剧组来会比较积极,也觉得新鲜,到后面变成网红打卡地,剧组越来越多反而是负担,很难谈到双方都满意的条件和价格。”
美术、道具也会遇到类似困难,比如,场景上后期和CG做结合会不会更省钱,材料是否可以二次利用,“其实相当于制片管理越来越严格,但以前很多时候单纯考虑效果是不太在乎这些的。”
此外,他明显感觉到项目的拍摄周期有所缩短,“尽量压,就算压三、五天也能降下不少成本,”过亿的项目也比以前少了。后者是对从业者影响更大的一项因素,因为项目越大,养活和锻炼的人越多。
说起横店近期的大项目,大家想到的答案都很一致:《球状闪电》。来横店多年的李林算得上是老横漂,他记得再往前是去年的《大唐狄公案》,出现群演不够用的情况则远至2020年下半年,因为当时上半年的疫情导致大剧延后同期拍摄,比如夏天的《斛珠夫人》《赘婿》《千古玦尘》《镜双城》《皓衣行》,但近来基本都是供大于求。
王岩则向河豚君感叹,行业不景气不利于培养新人。规模小一点的剧组往往爱用有经验的从业者,大项目才是练兵场。前段时间,快要毕业的师弟想来他的剧组实习,聊起来才知道对方大学三年几乎没什么实践经历,整个人的状态还很接近高中生,“跟老大一说,完全不敢用。”
除了对项目谨慎决策,降本增效的另外一个重点是对行业各工种限价。新闻一出来,蓝法凯就看到了,也有同行把网上流传的指导价转发给他。他表示,降薪还没有落实到自己接触过的具体项目上,但因为活少,整体收入减少了30%。
降本增效不吓人,疫情才是“终结者”
某种程度上,从业者觉得降本增效并不吓人。
影视寒冬的说法是从2018年开始的,寒冬有寒冬的活法,用夭夭的话说,“我们属于产业的小小一部分,只要还有剧在拍、有演员在演戏,我们就有生意可做,不过是挣多挣少的问题。”
今年创业看起来不是好时机,但她想得很清楚,“上半年有很多项目都歇着,那我正好打个时间差,因为装修也需要时间,等各个剧组开机了我这也可以投入使用了。”
而影棚在横店是刚需,除了影视项目拍海报等平面物料,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是,艺人在剧组很难请假,要拍广告或时尚杂志的话,会选择让外地的拍摄团队来横店,这个时候也有用棚需求。就在发稿前,她告诉河豚君,等广告牌一到位,影棚就准备试营业了。
为了应对项目和收入减少的情况,蓝法凯也在带着团队找出路,开始自主开发微短剧。在他看来,按照降本增效的逻辑,如果践行到位,起码会对行业产生积极正面的影响,真正让人焦虑的是疫情。
蓝法凯最近在收尾的一部网剧是年前谈下的,如果没有它,这段时间就会面临停工。他数了数,上半年接触过、基本确定要合作的项目起码有5个因为疫情被迫中断,没了脾气,“哪怕给个时间,能提前知道这两个月疫情要来,我不干了都无所谓,但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了。”
从2020年至今,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疫情的任性——说来就来、说走不走,每个地方的情况和政策又不一样。而剧组人数动辄几百、甚至更多,属于牵一发便动全身的存在,这也是大项目不敢轻易开机的原因之一。
王岩年后就一直待在横店,办公室和酒店两点一线地忙,“对于我们这种前期筹备阶段的美术还好,那种需要到处跑的,动不动去哪儿回来可能就给隔离了。”
横店的防控措施相当严格——剧组所有人都持48小时核酸证明;新来的群演要在金华待满14天才能办演员证,前景、特约暂时停考;从外地过来,行程码带星要被隔离,也可能下了高速就被直接劝返。
有的项目开不了机,也因为很多演员都是北京、上海的,一来就耽误进度,或者想进也进不来。
聊起疫情,大家都一阵头疼,说完自己还能举出身边朋友的一堆例子,各个地方的剧组都受疫情影响停工、延期的情况时有发生,除了横店,西安、黑龙江、上海……一个个地名从他们嘴里往外蹦,好像没有哪个地方能保剧组顺利。
执行层受折腾,决策层也两难,尤其是要协调各种事宜的制片人,手头有两部剧在推进的张琪深感无奈,“融资这种老大难问题就不说了,疫情完全把项目节奏打乱了,各个环节都可能出现突发状况,之前有选角导演跟我哭诉,现在联系小演员的重点都变了,上来先关心健康宝、行程码,有时候这两样甚至能打败演技、角色适配度,其实核心主创也是一样,按说现在是要缩减预算的,但隔离这些事情会导致项目周期不可控,相当于拆东墙补西墙。”
但疫情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一切都是变量,就算工作人员集体“安全”,决定命运的还有剧组所在地的防控政策,“说不许聚集就不许,完全就看命、看运气,这段时间听说不少项目都被迫换城市拍摄了,只是前期筹备还好些,最惨的是已经建组、搭景的。”
她有时候会觉得恍惚,“以前大家都说创作是跟自己较劲,现在变成跟疫情较劲,但跟自己较劲总归是为了艺术、为了作品吧,跟疫情较劲是为了啥呢,还较不过它。”比起所谓的降本增效,反复的疫情才是更能动摇信心、折磨意志的存在。
结语
去年年底,闲了半个月的林夕在小红书用“库存”更新,并在文案里写道,“又该吃土了,要来横店做群演的,要么有足够的存款,要么就找各种兼职。”
但这种牢骚只偶尔的,一旦再开工,“开心”“加油”这样的字眼又回来了。二十出头的林夕没见过横店最热闹的样子,对去留的衡量不掺杂对比,只因为喜欢觉得还能留一留。对她来说,何时离开横店是个未知数。
很多常驻横店的群演,尤其是做到特约后,则很难说走就走,“有些人年纪也不小了,回老家也没工开,横店各方面的生活还算稳定,大家都是半定居的状态了。”
而在他们思考要不要离开横店时,其他从业者也在踌躇:如何在这个行业坚持下去?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