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战胜社恐的,也就是好奇心了。
当28岁的小朱*次听人说到,在广州有这么一群不上班的年轻人,每周二下午就定时聚在晓港公园的一角,像公园里大爷一样两两相立、推手“练功”,她的*反应是,“太奇怪了”。
小朱不爱说话,更害怕身体接触,团队活动总会选择坐在边缘。原本在成都做建筑师的她,每天的工作充满了按部就班,“我以为可以通过设计为城市生活做些什么,但真正上班以后才发现,我的工作只是让大家的生活更加无聊乏味。”
就这么干了快两年,小朱裸辞了。22年7月,她来到广州参加人类学家项飙和建筑师何志森共同发起的感受附近、看见附近的工作坊。正是这个工作坊的导师建议她去感受下广州的这处“附近”——“一起练功”。
抱着“越是怕什么、就越应该去尝试”的念头,她还是去了“练功”现场。
晓港公园西面环水,东靠山包。她到达公园的时候,大家已经三三两两活动开了。和她想象中的严肃学武场景不同,面前的这群年轻人打扮得时尚随意,有穿女装的男生,也有剃平头的女生,正像甩面条一样甩着自己的手臂,间或发出“嗷”“啊”等声音。
“一起练功”的现场(拍摄者万青)
这是“一起练功”的*个环节——披身搭褂。它是一套放松肩颈和腰背的动作,需要把手臂想像成没有生命的褂子,放松双肩,腰部用力,像甩鞭子一样把胳膊甩动起来,除了能放松,也锻炼身体的协调感。
所谓“练功”,简单说就是磨时间、练功夫。国内武学通常是师徒制,拜入老师门下才能学习,而“一起练功”是少有的以传统武学为主题的青年互助组织,涵盖了70后到00后的年龄层,而其中大都是90后年轻人,每次参与有十几二十个人。
组织者是几个好朋友,其中之一冯俊华是80后,他从2012年开始学拳,师承宫氏八卦掌等内家拳法,小有所成之后,便开始组织工作坊,和朋友们交流养生的功法。
以广州为据点,这些交流发展出了“一起练功”,最初在朋友们家中轮流举办,2020年10月*次开始公开活动。大多数时候,活动地点都在晓港公园的艇部,时间固定在周二下午三点,没有门槛,也不收取任何费用。
看着大家甩来甩去,最开始小朱的感觉是无所适从。“明明这些动作是让人放松的,但是越想放松就越紧张”,特别是还要被其他人围观。“我是经常坐办公室的,本来身体就很僵硬,这样动起来就像GIF动画一样。”
不过看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小朱的紧张感也消散了一些。
第二个环节是站桩,交流的是浑圆桩的站法。
小朱学着大家的样子,身体下蹲,稳住下盘,双手伸出,想象双臂抱着一个纸球的样子,就像它的名称,胳膊和身体呈现出浑圆的姿态。 这样的姿势能够让身体从末梢开始柔软下来,锻炼平衡性和稳定性,把身体内不同方向的力量统一起来。
站“浑圆桩”和“披身搭褂”(拍摄者万青)
来练功的人通常是随意性大于纪律性,有的站桩,有的甩手,有的就坐着聊天,还有人会跑去旁边划船,在船上跟岸边练功的人打招呼。
练功活动的重头戏 —— 推手开始了 。
出 于对身体接触的恐惧,小朱一开始只是旁观,看大家两两结成一对,相向而立,双脚一前一后保持不动,伸出双手相互推挽。
传统的推手是太极拳中的一种双人徒手对抗练习,推手形式很多,这里大家做的叫做“定步乱推”,即双脚站定,两人先是手臂相搭,互相推挽时保持身体的接触始终沾连不脱,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通过“听劲”感知和牵引对方,当对方无法回应牵引时就会失去平衡,重心晃动,这就算被推出去了。
练习“推手”(拍摄者万青)
有人以手腕对抗胳膊,有人灵活转动腰部,肩膀几乎要和对方相撞。能对推手的要点进行讲解的朋友在“一起练功”被称为“领手”,领手在旁边喊着:“身体要稳定,最重要的是不丢不顶。”
既不能脱离和对方的身体接触,也不能用蛮力顶撞对方, 这是推手中最重要的规则。
“看着别人推过来了,你先闪掉,这就是丢,别人推你一下你就对推回去,这就叫顶,这些其实都是后天被社会规训出来的应激性身体反应, 不丢不顶就是在和应激性、和这种规训作斗争” ,冯俊华进一步解释, “推手时要克服‘恐弱’心态,不要害怕被推出去,尤其是对男性来说。”
出于害羞,小朱先选择了工作坊认识的女生一起推。 对于她来说,“女生更轻柔,心理上也更容易接受。 ”
适应了节奏之后,小朱也开始尝试和异性推手,她是个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面对个头更大的男生,还是会有些尴尬。“有人可能离我就20公分,已经突破心理上的安全距离了,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距离我是会想逃走的。”
无产养生
在广州,年轻人有一种把自己的家或私人空间公共化的传统,比如开放家里的客厅和朋友一起分享交流,成就了一种在城市里相互扶持的气质。
因为需要长期伏案和熬夜工作,冯俊华的身体并不好。出于锻炼身体和对传统文化的兴趣,他在2012年接触了内家拳。不同于“外练筋骨皮”的外家拳,内家拳源自道家文化,讲究“以柔克刚”,以形意拳、太极拳和八卦掌为代表。冯俊华传承的宫氏八卦掌、布氏形意拳、吴氏太极拳,尤其讲求大松大柔。
虽然师出正统,但对通过极高时间成本才有机会、甚至可能仍没机会入门的等级制武学传统,冯俊华并不全然认同,他希望能够把功法传给家人和朋友。“有这么一个锻炼身体的好方法,我忍不住和大家分享。”
早在2014年,冯俊华和几位同门一起在家中办过报名制工作坊,教松身和站桩,参与者中就有飞鸿。三年一小成,九年一大成,2020年初,冯俊华开始和几个朋友推手,“推手不是随便能练的,如果没领手就一定会变成比力气大小,那不如不练”,万青便是这时候加入进来。朋友们合力把“一起练功”发展成公共化的互助组织,飞鸿和万青都是积极组织者和*批领手之一。
冯俊华与飞鸿相识于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和身为导演的万青则是在一次影片放映时熟悉起来,“假如我们都对传统武学感兴趣,那么年轻人接触这个文化的可能性在哪里?我们是否可以用一种更平等互助的方式来交流学习,同时性别气质是更流动的。”
2020年10月,“一起练功”走出家门,走向了更开放的街头和公园。
之所以固定下来披身搭褂、站桩和推手这三个步骤,一方面出自冯俊华师门的传承,另一方面这几个动作也在放松肩颈腰背、锻炼身体的协调性和平衡性上经历了多年的检验。
飞鸿是个国画涂鸦佬,因为长期在墙上乱涂乱画,有严重的肩周炎。发作的时候胳膊痛得抬不起来,甚至从背后摁一下肩膀,就可以痛到前胸。
学习披身搭褂以后,他坚持了三个星期,肩颈就放松下来了,疼痛从此消失。高中时候踢球,飞鸿右脚的关节也有些不适,但是随着一起练功这几年,也慢慢恢复到和左脚差不多的状态。
现在每天起床,他都要练习半小时左右,对于飞鸿来说,练习功夫已经完全渗入他的日常生活,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飞鸿都会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体状态,哪怕在地铁上也可以随时随地站桩,专注于对身体的感知。
长期坐着剪辑的万青也被腰痛困扰,严重时连半小时都坐不住,在冯俊华的推荐下,万青开始尝试站桩,“一段时间后真的感觉气血通畅了,腰痛也有很大好转。”
后来,在练习推手的时候,万青会把自己带入不同的动物姿态中,有时候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豹子,有时候又变成一条蛇,因而身体也呈现出不同的状态。
不需要购买昂贵的器材、去健身房办几千块钱的卡,也不需要穿着专业的瑜伽服去瑜伽馆训练,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一起练功”就是这样一种单纯依靠自身的能量、也不需要消费的活动。
万青笑称这是年轻人的一种“无产养生”。
练习推手两个月后,小朱慢慢找到了一些窍门。即使面对高大的对手,她也会保持身体稳定。
“虽然还做不到持续地发力,不过慢慢地我能感觉到别人的力是从哪个方向来,我应该怎么去躲避。”她觉得自己的反应能力和身体灵敏度都更好了。
小朱和朋友练习推手(小朱供图)
冯俊华给这种身体反应一种更深的解释:“每个人的性格、成长经历和所处的社会结构都是不一样的,这些都会体现在身体上,只要和对方接上手,身体和心理的变化是马上可以感受到的。”
常年累月的生活经历会被内化、固定在身体里。比如,平时对着电脑或从事文字工作的人,身体上会有不同部位的僵硬;做家务的女性,可能需要长期维持某一个特定的姿势;还有一些女孩子被教育不应该和对方有身体接触。
即时的反应状态是无法表演的。社会结构对身体的改造和长期凝聚的情绪,都会在和对方接手的当下通过身体呈现出来。
这时推手就会变成一种对自我身体乃至过去经历的观察,对欲望的觉知和清理——为什么这里是僵硬的?为什么没有办法灵活使用自己的身体?
“练功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像被重新组装了一遍,就像揉面一样,一开始身体是松散的面粉,练功就是从内在揉练使它变成面团,之后越揉越劲道,整个身体好像有了一种内在的联合。”冯俊华说。
以身体为原点,越过尴尬
在晓港公园,偶尔,一旁跳广场舞的大叔大妈会好奇地凑近他们。过一阵就有路过的退休阿姨来学习怎么松身,还有练了十年太极拳的老阿姨也会来和冯俊华过几招,交流练功心得,“不管是谁,有没有练过,只要摸上手了,就可以在其中对话。”冯俊华说。
推手的一大乐趣就是,跟不同性别、年龄的人交上手,你可以经由身体来认识Ta——是争强好胜还是逃避冲突,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都能看出端倪。
很多来一起练功的年轻人都和小朱一样是个社恐,害怕表达,恐惧交流,但是交手之后,连结却在发生。
一次活动中,小朱和一个*次见面的女孩一组,推手过后两人聊起了彼此的经历。当天晚上,对方因为家里门锁出了问题找小朱借住,她爽快地答应了。
小朱觉得,可能因为事先有了身体真实的接触,心理上的距离更近,这时候谈论的问题和感受可以更亲密,建立起来的私人关系也更顺理成章。
参与过多次“一起练功”的写作者更杳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与社会上认识一个人的主流方式很不同,在推手活动中我们会轮换到新对手,你并不需要了解Ta是做什么职业的,有怎样的社会地位,身负着哪些象征资本,你接触的是一具与你互动的体魄。或许最开始这样的接触会让人感到陌生,以及少许尴尬,但神奇的是,一但从身体开始越过‘尴尬’,这种将符号系统搁置、超越的认识方式,会让人们达到一种更放松和本真的友谊状态。”
有时推手结束后,小朱会和大家一起去聚餐,一桌人点菜,可以把饭店的菜全都点个遍。朋友们在饭桌上分享最近的生活、对事情的看法,互相给出希望有用的建议。在一些参加练功的朋友眼中,这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算有时候来不及去练功,都想赶上结束的时间去一起吃饭。
练功群里会发很多线下活动的信息。有时是朋友的画展,有时是电影的放映,而这些活动的主角,大多是练功的参与者。这样一来,大家能见面的时间就不止周二了,在不同的线下活动中,总能看到几个熟人。
因为练功时间固定在工作日下午,注定来的是一群“不上班”的年轻人。飞鸿笑称:“我们是故意的,希望更多的人可以不上班。”
在这个群体中,不少人从事艺术、写作等自由职业。“一起练功”除了是一项强身健体的活动,也寄托了他们对于社会关系的想象。“希望能靠近一种不被剥削也不剥削别人的生活,通过个体的互助,和不同的青年社群联合维持的替代性基础网络。”
小朱因为工作的苦恼来到广州,但是在推手的时候从不会和大家聊工作,“那时候你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大家都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你也不必为此焦虑。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上就好了。”
经历过封闭和隔离化的防疫生活之后,推手这样的近距离社交也有了别样的意义。
9月回到成都后,小朱继续参加着成都的推手活动,直到12月初疫情大面积爆发,推手活动暂停,小朱确诊新冠后两周没有出门,再次回到封闭的环境,她感觉有些压抑。“我越来越意识到人和人的线下连接是非常重要的,能够给我很多力量。”
“以身体为原点,越过尴尬,形成人和人的联系”,人类学家项飚认为这是“一起练功”活动的最抓人之处。
而现在,这种由身体出发的交流活动正在走出广州。
南京艺术家徐艺函来广州体会过练功后,把类似活动形式推广到南京,组织了“动身”;成都艺术家灵松则发起了“公园推拿”;2022年底,广州艺术家陈逸飞去韩国文化交流,在釜山发起“一起练功”,和外国友人练习推手。
谈到新一年的计划时,冯俊华说:“其实练功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朋友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委身其中、不需要刻意规划什么,走到哪儿练到哪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