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能让宝妈决心创业的因素大抵有2个：老公和孩子。前者“靠不住”，后者“放不下”。
3年前，小艾在老家云南县城开了一中式点心店。说是店，其实是在当地菜市场租的档口，租金7000元/年。
小艾是90后，2014年大学毕业后，在当地某公司做行政，月薪3500元。2017年结婚，2018年生娃，表面看，她过着和这个县城大部分女人一样的生活。
每天重复着朝九晚五的工作，不用打卡，没有考核。事业、挣钱都是男人该操心的事。组建家庭、相夫教子，才是县城女人前半生更重要的使命。
小艾总说自己胆小，一开口总有许多“不敢”。但实际上，这些年有关上学、婚恋、育儿、工作，她虽时时受困于现实，却总在力所能及内默默抗争，抗争的对象有家庭，有小城对女性的偏见、束缚，也有自己。
到这里，我以为这将是一个渴望逃出县城，重启人生的故事。但生活不是爽文，真实情况是，小艾想过离开，但想象力的尽头是昆明。
她承认和张嘴就要上市的老公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只有省城卖茶叶的表妹、北京大厂上班的同学理解她的心思；就快上小学的孩子也很费钱，每天一睁眼就想着要交的保育费、学费从哪里来。她意识到自我正在失去，那种“我不吃不穿也要给老公和孩子吃穿”的想法时不时冒出来。她想过离婚，但孩子和家庭怎么办？亲戚劝：你要想一下，如果你真的优秀，怎么会遇到他？
“这个说法你认可吗？”我问。
“有时候还是会认同。（虽然）我老公说我想得太复杂，但我觉得我带他出去看一下外面的世界，他各方面会有转变。”
分歧一直都有。
2020年初，疫情最严重时，小艾老公在县城投资开健身房，亏掉30多万，她不理解。在县城，人们对健康的理解很具体：免费的、去公园、跑步打球。花钱撸铁、跳操，太奢侈。
相比于健身，当地人更舍得在吃上花钱。一斤黄瓜6块，脐橙8元一斤，价格直追省会。小艾提议开中式糕点店，手艺和经验是现成的——她老公的外公就会做点心，公婆更是靠这个营生开店十几年，家传的绿豆酥是爆款，生意好的时候日入2000多块。
但老公不赞同，他跑到距离老家A市180多公里外，妻子所在的县城发展，急切要做的是证明自己。投资健身房前，他像刚毕业踌躇满志的学生，拍着胸脯告诉小艾：“我一定会成功，有作为，让你爹妈、亲戚看得上我。”
事情并未按照小艾老公设想的来。30万，赔光了他们几乎全部的积蓄。两人为此天天争吵，小艾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老公抽掉许多烟后一声不吭。眼看孩子9月份要上幼儿园，家里真的没钱了，老公这才妥协，同意开糕点店。
两人开始跟着父母学手艺，然后兵分两路。老公回A市接手父母老店，同时不定期去昆明学新技术；小艾拉着姐姐在菜市场开新店，那里离她上班的地方更近，档口的年租也只要7000元，公婆赞助她购买了机器设备，启动资金总计3万元。
虽然入行时间晚，但小艾在烘焙上的天赋得到全家认可。她对买卖经营也有自己的理解。公婆的店总是一口气做100多个老面包，然后用一周卖光。但小艾每天只做30个，当天做当天卖，保证新鲜。她也会根据两家店所在地区不同，对售价进行调整。这些听起来再正常不过的策略，不光老公一家不认可，她自己的父母也不看好。“我爸妈觉得，两个地区口味不同，就算经过改良，复制来的产品也不会好卖。他们就像拿针不停给气球戳小洞，每天都在泄我的气。”
“有些理念你觉得很平常，但在我们这里就是说不通。他们不会去想为什么没客户，也不懂什么是产品升级。我让老公上新，试做山楂馅蛋清饼，婆婆*句话就反对，不做，没有人买。我坚持让老公试试，结果很好卖。”
小艾的店主打产品不贪多：绿豆酥、老面包和当地特有的干巴月饼。干巴就是腌制的牛肉，每年中秋，这种少数民族传统食物是刚需。去年，小艾仅靠卖干巴月饼纯挣7万多元。
干巴月饼市场竞争很激烈。这种糕饼当地很多人都会做。想靠这个挣钱就得与众不同。小艾为此没少费心思。她会自己去跑市场、送试吃样品、和客户讨价还价。生意不好时，逼自己想问题出在哪里？每天要做多少？是不是要上新品，新品怎么上，去哪里学……“嘉华你知道吗？能做到嘉华那样，我就很满意。”
在我们的很多对话中，“嘉华”不断被小艾提起。对于外省人来说，这家成立于1988年的云南本土饼屋陌生又遥远。
我提到几个现下十分流行的网红糕点店，小艾反而觉得“太远”。目之所及，县上的烘焙店，私房有2家，门店有6家，没有一家是小红书上精致、文艺、装修时髦的样子。更近的参考是微商代购。一群朋友圈从早8点发到晚10点，根本“卖不赢的人”。
小艾店里的招牌老面包1元一个，微商们一口气买走400个，按2元/个出售，靠差价赚的盆满钵满。别人讨厌这些微商，小艾却佩服他们为挣钱肯卖力气又动脑筋。
她也想过去学做西式甜品。县上，只要市场周围开新的咖啡店、蛋糕房，自己的铺子总会冷清几天。那些巴掌大的4寸奶油蛋糕，门店卖30元，私房卖58元，婚礼甜品台，也没啥东西报价就能达到1000~2000元。
她和老公说了自己的想法，提到微商，提到靠卖鲜牛肉月入几十万的朋友，分享自己在小红书上看到的新品，也说起小城之外的商业模式……老公边驳斥她不现实、太复杂，边告诉小艾他想开饭店做餐饮，这样来钱更快。两人的对话最终总落在“我跟你聊不到一块”。
小艾相识20年的闺密妙妙，在毕业后毅然选择了北漂，目前在某知名互联网大厂工作。妙妙是小艾羡慕的对象，是她的“世界上另一个自我”。小艾经常有意无意间向家人展示妙妙的工作和生活。在潜意识里，她自己不敢做或不能做的事，“另我”做到了，就相当于她也做到了。
小艾无法成为妙妙，她们注定成为小县城女孩人生选择的AB实验，互为对照组。
对于一二线城市甚至发达县城的女孩来说，妙妙的选择可能更合时宜；但在聚集少数民族的县城，坚守传统生活价值的老一辈人眼中，小学毕业订婚、十几岁辍学结婚、30出头孩子上高中……这些才是该过的生活。找个好条件的男人嫁了，钱、房子都有了，还求什么？
小艾也曾“反抗”过。中考后，她想继续读书，开明的父母花钱供她去了当地重点高中，这所学校考出过不少清华、北大的学生。后来，她又到昆明念完了大学。但从大二开始，小艾开始被家人安排相亲。理由很现实，身为少数民族，她的另一半必须和她同族。
天然限定的条件一旦框好，小艾能做的选择就很窄了，而且即便是选择，很大程度上她也是被挑选的一方。
相亲对象是村里公认的好婆家，有房有车有公司，但在小艾看来，不过是些“没读过书只能花父母钱”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人，对小艾的评价是：年纪太大，配不上（我）。
小艾现在的老公是距离她家180多公里外的A市人，初中学历，相亲相到无所谓后，他是靠眼缘确定的人。“他家庭条件不如我，但有做糕点的手艺，吃穿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没有歧视我的年龄。”
小艾结婚前，妙妙曾见过好友的“准老公”。“讲话确实和我们不太是一个频道。”但妙妙理解小艾，她的无奈太具体，甚至无法问出你为什么不能孤注一掷？是不是不够努力挣脱？肯定有什么机会你没把握住……*的限度就这样了，她穷尽了。
婚后一年，小艾有了孩子，代价是“自我丢了”。老公投资失败，她要善后；孩子还小，不能让他在同龄人里最差，这些都得靠多挣钱才能解决。
有时，她想自己不吃不穿，也要给老公孩子吃穿好，这种念头冒出来几次后，她又想“凭什么没有自我”。她和老公谈梦想、目标、追求，老公总在多种极端间试探回应。先是问，你是想要一辆好车还是要赚到多少钱？发现不对后，又转发给她抖音上看到的鸡汤文，再不行就告诉她，开糕点店可以做到世界500强。
这些加剧了小艾的“绝望”。她总在说完老公充斥着大词和成功学的行为后迅速问我，“你觉得可能吗？”
2019年，小艾的老公还花1万多元报名了线下商学院课程。课上，讲师会“拆解”马云、王石等知名企业家白手起家的案例，告诉学员，这些方法“谁复制谁成功”。小艾的老公信了，500强，上市……这些词也是从那里学到的。
两人吵架最激烈时，小艾说他文化水平太低，理解不了自己在说什么；丈夫被激怒：“你以为你读过书多厉害？
在电影《Revolutionary Road》里，一对陷入生活困境的夫妻，决定“举家搬到巴黎，重新开始人生”。但是，生活哪里那么容易逃离？人生哪有那么容易重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愁城。
很多个深夜，小艾想过这里、这个人不适合自己。但考虑到孩子和家庭还是算了。妹妹劝她，如果你真的优秀，怎么会遇到他？如果你想找更优秀的人，你认为你优秀吗？
小艾否定了自己，她不自信，觉得自己从没把某件事做到特别好。在某种程度上，开烘焙店已经打开她向外透气的*角度，除此之外，她不敢再有其他“过分”的举动了。
远在北京的妙妙，是小艾在精神上的透气出口。老公不理解的事，小艾就讲给妙妙听，但即使是她们之间，也并不能真正理解对方的处境。妙妙曾向小艾吐槽说，自己被职场人际的内耗、无聊的办公室斗争搞得心力交瘁，甚至会想辞职。但小艾只会安慰她说：工作不好找，再撑一撑……听起来很正常，但妙妙能感觉到，小艾并没get到这些事情为什么令人痛苦。
很难说清，漂在北京的妙妙和留在县城的小艾间，到底谁选择了人生困难模式。当稳定感和机会无法兼得时，关键时刻的选择就显得如此重要。但如果把时间线拉长一些，与自己和解似乎也没那么难。
我和小艾*次对话发生在2022年年底，那时她痛苦于自己无法在周围获得理解，自己对开店的坚持被老公当做强势，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自己眼中“善良，有责任心，但只有3分钟热度且聊不到一起”的老公相处，更纠结要不要辞掉行政的工作全职开店。
半年后的今天，我再次和小艾聊起生活近况，发现有些事情有了变化。
她的糕点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朋友圈里原本十分“原生态”的产品图有了精修和包装；明晃晃的好业绩让老公一家开始认可她的经营理念，相比于“没有定性”的儿子，公婆甚至想让她接手老店。老公虽然依旧对很多事情“异想天开”，但会开始认真听小艾的想法，老婆觉得不靠谱的事，他也会多几分思考。
*的变化，来自于即将到来的“二宝”。4个月前，小艾意外怀孕，这件事打乱了她原本想要盘下店面的想法，但说起这件事时，我能听出，她少了几分焦虑，多了几分从容。
我问，如果可以重新选，毕业后你想尝试过另一种生活吗？这次她给出否定的答案，没有丝毫犹豫。
小艾强调了表妹说的话：人生就是在不停做选择，选择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至少，相较于身边人，我已经算是勇敢的，有事业和赚钱的能力，没有依附于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