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的认知里,好像是个牙医就手握几套房,有小别墅,开宝马,年纪轻轻当上主任。不过在我们这代人身上,这种事很难发生。”说这话的小黎,去年刚从武汉大学直博毕业。而小黎读的细分专业正是牙科中的正畸。
在小红书,“正畸”的笔记数量超过37万篇。正畸如此流行,很大程度上缘于人们相信除了作为一种治疗牙齿的医学手段,正畸也可能带来额外惊喜——改变牙齿状态,进而给颜值以质的提升。
正畸热之下,有市场就会有财富。名校正畸科博士毕业,小黎找工作可以称得上容易。但她却放弃了这条看似铺满财富和声望的职业道路。她的判断是,这一行赚钱并没有想象中容易,而且最重要的是,做正畸医生不符合她的兴趣。
当小黎告诉导师自己不打算从医的时候,导师的反应让她意外:“真好,这么小你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们搞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兴趣是什么。”
决定不做医生后,小黎先是做了医学插画,而后又做起手工饰品。她卖的炸弹花耳饰(游戏塞尔达中的一种道具),一上架就被一抢而空。她说现在很快乐,可能这辈子不会再做本专业了。
做好的炸弹花,放在一起很可爱
小黎的选择是个人成长探索的结果。作为一个95后,她喜欢用MBTI解释自己的变化。小时候的她更像是果断、目的性强的建筑师人格INTJ(与下文INFP一样都是MBTI16种人格之一)。上大学后,她渐渐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三分钟热度、散漫、有点理想主义的调停者人格INFP。INTJ版本的自己如愿达成高考目标,而如今做的事,更符合自己本性。
小黎跟我聊了聊为什么她不打算做医生,以及对于转行和不自我设限的思考。以下是小黎的故事:
01、我可能选错路了
我从初中就认定了我要学口腔,学正畸,然后一路特别努力读书。我本来想去上交或者是川大,结果那年我们省直接就没有招生名额。最后来了武大。
我读的是长年制,连读八年,就是说报考的那一刻就知道会以博士身份毕业。
但真的来了医学院,慢慢就发现曾经那么想读的专业、从事的职业,跟自己想象的是不一样的。
正常读完博士要花十一年,长年制看起来省掉了三年时间,好像很划算,但其实我会有种被揠苗助长的感觉。因为省掉那三年时间要压缩在八年的每一天里。从入学那天开始,这种压力会一直持续到毕业。
网上传说的大学生生活,到处旅游、逛街、整夜追剧这种,我从来没拥有过。我们周六周日和晚上都要上课,可以说没有大学生活,没有青春。我们班里19个人,我的社交圈一直就这19个人。
八年制要求临床和科研都得会。换句话就是对博士的期待是,希望你既是个科学家,又是个好医生。我觉得很奇怪的是,大学阶段所有人默认你是个学生,一进入研究生,所有人又默认你会科研了,默认你会构建一个巨大的实验项目。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正畸的治疗周期很长,做一个疗程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长。临床实习跟着老师,每天接触的都是不一样的病人,有的病人几个月之内来几趟,也有的来一两次就结束了。通常我遇到一个病人时,他之前已经做了一两年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开始或者怎么结束的。
而且我们就是老师的打工人,做的都是很碎片的工作。来了新患者,我们帮老师收集信息,做PPT(设计方案,老师后续还自己做调整),不可能单独接触病人,那也就看不了一个病例的全貌。
去南京开正畸年会的时候,顺道去海洋馆看了水母
我们读书期间临床经验很有限,正畸科学三年可能才刚摸到一个门边。做科研也不顺利。正畸科室太临床了,不好做科研。医疗行业都在卷科研,连护士要做科研。要求还越来越离谱,先开始你做能做出来就不错,后来就要求要能转化成临床能用的东西。
这个要求很好,但是很多科室就是没有办法既做科研,还能转化临床的。
一类科研方向是往底层做,很科学家的那种。这种要转化成临床,中间需要非常非常久。另一类临床科研转化容易吧,但很难开题成功。这是为了要保证没有所谓的偏倚,就是不会出现误差,比如可能光是收集一个病人都要收集好几年,所以会有比较严格的设立条件。
那么要出文章,通常就会考虑去做基础科研,而做基础考研还要转化,就很矛盾。
我选正畸科也是因为我比较喜欢美学,艺术类的东西。接触之后,我就发现至少我们科室真的在逆天而行。正畸,你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然后获得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结果。
我自己就做过正畸,当时我觉得很神奇,它让我的牙和脸型看起来更好了。所以我才想去学想帮助更多的人。后来上大学拍了片子,我才知道我的牙根都吸收得很严重。
牙根吸收会导致牙齿冠根比的增加,不利于牙齿的功能与健康,严重的甚至引起牙齿松动与脱落。后面我也见过很多病例,牙根吸收非常常见,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并发问题,医生绞尽脑汁挽救,最后还是复发。
规培也是很多医学生的一个压力来源。想当医生,不仅要有毕业证,还要有规培证。规培要在你正式成为医生之前完成。规培三年工资几百,你不仅要做自己科的事情,还要规培——全科轮转。
我当时运气不错,找的医院包规培。但在那之前,很多人跟我一样,规培的压力从入学就如影随形。
那时候真的不快乐,觉得科研没有意义,做临床的机会又很少。疫情有半年在家画画,进入了那种心流,获得了很久以来没有过的那种幸福感。
02、转行,没有阻碍
快毕业的时候,导师帮我找了一个工作。当时她有一个合作比较多的医院,在杭州,介绍了我去。她偶尔去那边,我要是去了能给她帮帮忙,相当于直接被老师安插在那里。
你知道,当一个学科做到*之后,大佬们都有门第,他们会把门生散落,相当于布局自己的势力范围。武大也属于全国*学校,找工作并不难。你自己递简历,可能刚面试完,这边的院长或者主任立马会给你导师打电话说这事。
如果是普通一点的学校,就没有这种运气。但接了这份运气之后,很多人天然会生出“我可不能给导师丢脸”的志气,压力挺大的。
导师给介绍的医院,我去过一次。从那家医院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很累,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被某种负面的能量攻击了一样。
也就在那阵,我遇到了一个做医学插画的老板。这个事情的背景是,当时有互联网大厂在做医疗大健康APP,需要大批量的医学插画师。这个老板接了这类项目,正在狂招人。我跟他线上聊了聊挺好,就去了,先开始是兼职,后面打算全职。
如常下班的一天
全职做插画师,*的问题,就是怎么跟导师交代。我辗转反侧了一个月才开口。但出乎意料的是,导师完全没有劝我不要放弃医学啊什么的,我话都没讲完,她就说“真好”,然后跟旁边一个老师说:“你看她这么小,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们搞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这么随波逐流过来的。”
不止我导师,我身边几乎所有的医学生都对我能转行表示非常羡慕。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医学生内部,也有这么多人并不是那么热爱自己的专业,只是没有更多选择。
很多人觉得,医学这个专业就业导向很明确,不像一些专业还要纠结毕业到底能干什么。我当时学医也考虑到这一点。但实际上我发现,很多医学生工作几年,也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内心是很虚的。
学医就像一场孤注一掷的旅途一样,反正我也没别的时间精力,我就干这个,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医疗行业是个很小的圈子,待久了,就会以为世界只有这么大,而我什么都不会,我要转行肯定是无业游民。
我觉得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实际上他们的能力好不得了。我室友毕业之后留在我们院分院了,分院当时没建好,她就在家里待了大半年。这半年她家装修,她自己把室内设计学会了。
我还有一个朋友上的是二本的医学院。他当时上大学的时候路子比较野,啥都想了解,他还出去给外国人做翻译。毕业之后,没找到很好的工作,就回到老家做法医。但副业没停过,他对动物非常感兴趣,接触繁育,开了猫舍,后面又做了茶馆,干得风生水起。
像我这样完全转行的医学生不多,但不是没有。我当时组里有一个规培生,学历各方面比我们稍差一点。她在大学期间就一直玩配音表演,她没毕业的时候做上了选角导演,收入不错。毕业后她也没当医生,先是去深圳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出去法国留学,学了商科,想着之后自己创业开公司。还有一个朋友非常有音乐天赋,自己在做乐队,都商演过很多次。
还有些人没法下定决心转行,是担心沉没成本。读医毕竟不容易,八年制已经是最短的了,延毕又很正常,所以舍不得过去十来年的投入。但我总觉得有时候人想象的沉没成本远远大于实际,实际可能是一个小帆船,而想象中的则是一辆巨大的邮轮。
03、离开大厂做手工
后来互联网大厂的医疗健康类项目都停掉了,公司接了很多小项目。我又干了一段时间,就辞职了。
一方面,我的MBTI是INFP,这种人格比较理想主义吧。我是医学生,有的项目我并不认可。但给别人打工,你没法坚持做自己。另一方面,花了很多时间做出来的作品,会被反复修改一些细节,作为一个创作者觉得不胜其烦,作为一个乙方又没有办法。
后面我在家就又开始画画,然后做起了手工。
做手工最开始就是自己做着玩,我用软陶捏蝴蝶兰,就是现实世界的兰花。有一个朋友看到后,让我给他做塞尔达里的静谧公主。紧接着塞尔达发售了新作《王国之泪》,我自己也很爱玩,就想做里面的炸弹花。果然一做出来就火了,很多人下单。我上架的量很快全部卖完了,大概有50个。一个多月后我又进行了一次预售,上架了30个,也是一瞬间就被抢光了。
随着*批售出,我就收入了9000多块。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事可以坚持做下去。后面我才开始各种研究版权,卖货平台这些。
很多人听到我学了九年医,最后不当医生都很惊讶。包括我妈妈是临床医生,她当时也是挺支持我学牙医的。在大家的认知里,好像是个牙医就有几套房,有小别墅,开个宝马,年纪轻轻当上了主任。在我们这代人身上,这种事很难发生。
年轻牙医并不好干。博士生进一家牙科当医生的话,你的定位就是给科室贴金。有的待遇确实很好,送房子车子给各种补贴,工资每个月都能有3万左右,钱跟不是钱一样。但这些是有条件的,如果几年之内你拿不出科研项目没发够文章,就要付50万或者大几十万违约金。而科研对于正畸科有多难,我前面也说过了。
我那时候试着找的工作都是这样,吓死人了,对我们这种年轻人来讲,把自己卖了都没那么多钱。
如果做临床(一般是专硕学历)进去,就没有什么科研的压力。但工资不高,很多人的基础工资不上万,纯靠拼业绩,好点的可能有1万多。问题是有的医院是没有客户给到年轻医生的,你进去之后才发现一直都很闲,收入很低。
做手工就特别开心。虽然有时候单子特别多,每一批做十几个,进入重复劳动很烦,但看到做出来的东西很可爱,顾客反馈说太好看了,我很有成就感。跟以前那种忙了一天下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相比,现阶段简直好太多了。
INFP这种人格的人天然有点散漫。像我凭着三分钟热度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不专精。但其实你会的东西没有浪费的,你不知道是哪一天它突然就整合起来了。做手工这个事就是这样。
我小的时候的梦想当画家,我们父母那一代认为画画是学习不好的人在干的,就没有走这条路,但对画画有一些基础。牙医的训练也让我手上技术比较稳。
当时本科结束后我们要实习一年,修复科去做假牙磨牙齿,牙体去做根管治疗,我们正畸科是要弯弓丝,就是钢牙套上面的弓丝,我们要练到把弓丝弯完的方形能一排一排站起来。这些事情本身难度还好,但医生是不被允许出错的,一想到不能做坏,压力就很大。
现在做手工完全没有了弯弓丝的压力,做坏了一个,大不了就不要了,再做一个。
一路走来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像是宇宙都给我安排好了一样。
大学六年级那年,我帮导师接待一个国外的老教授,她是个七十多岁的奶奶。我跟着她出去旅游了一个多星期,一路谈了很多东西,那几天很大地拓宽了我的认知。老教授女儿之前一直在尝试干各种别的事,到处晃荡,后来发现还是喜欢当医生,就又回来读书,那时候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陪荷兰教授去黄山玩拍的小院子
我是那种从小被教育得目的性就很强的人,我怀疑小时候我的MBTI是INTJ。我初中萌生学正畸的想法后,好多年来都像是为了这一个目标而活着。跟那个老教授在一起的几天,我很多感性和模糊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我更确信世界其实很广阔,太执着的目标有时候会变成障碍。而很多东西你以为是客观的,其实是主观的。
现在的我,更关注每个当下我是不是舒服的、有成就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我之后应该还是会继续从事自由职业,或许有幸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