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o的时候特别想逛菜市场,它就是我的解药。”
菜市场总会成为一场旅途的终点。
当菜市场逐渐从年轻人一日三餐的日常中退出,它也成了一种新鲜趣味的旅行目的地,一面能给社恐人士制造无数“至暗时刻”,一面又能用人间烟火打败荒芜人生。
在将菜市场当作网红打卡地的过程中,年轻人对菜市场的情感正在发生变化,从“质疑妈妈”,到“理解妈妈”“成为妈妈”。
豆瓣“菜市场爱好者”小组活跃有15.8万粉丝,他们每天都在分享各地菜市场的美图,竞相晒出来自大自然的“多巴胺”。
晒菜市场成了年轻人的新风潮。(图/豆瓣截图)
为什么年轻人会重新爱上菜市场,究竟菜市场藏着什么样的生活哲学?抱着这样的好奇心,我约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副教授钟淑如一起,逛了逛广州市中心*的综合菜场——沙园菜市场。
钟淑如曾花6年时间逛遍全国大大小小的菜市场。为了完成研究,她还专门去海南菜市场支起小摊,卖鱼和菜,与菜市场摊贩结交朋友……
跟她逛了一圈后,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叹原来逛菜市场可以这么有趣。
逛菜市场到底有多好玩?
我们约在了上午10点。从地铁口出来,跟着阿婆们的步调,沿着分贝值逐渐高涨的方向一路前行,就到了沙园菜市场。
逛菜市场是一种能打开人体五感的体验:*被冲击的是嗅觉,泥土味、鱼腥味、猪肉味、活鸡摊档的鸡味、地板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
而后是听觉,四面八方传来的吆喝声、电动车喇叭声、卖肉的磨刀声、支付宝到账的声音,甚至是吵架声,混合成菜市场独有的音浪。
海鲜摊上的价格牌则负责提供最直观的视觉冲击——20元一斤的九尾虾、13元三斤的花甲、33元一斤的生猛元贝、25元一斤的湛江生蚝……
“在沙园市场,基本上不到200块就能实现海鲜自由。”逛了一圈,钟淑如很快开始盘算起来。这个市场的位置虽不靠海,但因为处于人流量交汇处,又毗邻黄沙水产批发市场,所以也赢得了“海鲜大笪地(粤语中有淘货地的意思)”的美称。
如果说菜市场是城市的皮肤,逛菜市场就是一场“当地生物多样性”观赏大会。比如你常听说广东人爱吃鸡,讲究鸡要有鸡味,走到鸡肉摊档你就能直观感受到他们到底有多爱——
阳山的、清远的、湛江的、从化的……来自广东的鸡“赤裸裸”地并列挂成一排,平均一个摊位就有十几种鸡。有些摊档挂着的鸡,唯独两只翅膀没去毛,老板还打趣说这是一种视觉艺术:“这样会好看点嘛。”
食物与养生之间的关系——
卖乌龟的篮子边上,肯定会有土茯苓的身影,这是能让广东人会心一笑的暗号。
除了干货店在出售药材,艾草、车前草、益母草、五指毛桃、桑叶等新奇罕见的中草药植物,都会藏在小小的蔬菜摊里头,据说是刚在从化那边的地里挖过来的。
偶遇不起眼的“走鬼档”,你还会惊喜地发现一些时令食材。我们当天就看到一家卖佛手的小摊,被师奶们层层包围起来。好奇地凑过去问佛手用法和吃法,老板娘和师奶们纷纷支招:既可以买回去煲汤,也可以当观赏植物浸水养着,散发的香气既能驱蚊,还有福气的寓意。
“我们通常看到的食物都是经过驯化或者成形的,是别人想要我们看见的面貌,唯独在菜市场,你能见到的是新鲜食物的原貌。”提及逛菜市场的乐趣,钟淑如说:“我们好像‘行花街’那般逛了一两个小时,什么也没买但又收获满满。”
菜市场,为什么都是“外地的香”?
从小就喜欢跟着妈妈逛菜市场的钟淑如,将这门爱好变成了自己的研究。她到各地旅行、出差,把观察当地菜市场当成了“正经事儿”。和她聊菜市场,就像翻开一本百科全书,将各段流淌于民间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青岛的海泊河大集,她留意到蔬菜和水果是堆积成山来叫卖的,沿街可以看到卖烟丝、金鱼、鞋油和擦锅的抹布的,还有收二手破烂……猫粮狗粮也可以跟纸钱堆放在一起卖,主打一个杂乱无章和出其不意。
在成都的玉林综合市场,她闯入了可能是整个成都最全的凉菜、卤菜集散地。这里光是豆瓣酱、辣椒酱等火锅调料就有上百种,俨然一个五光十色的吃辣乐园。
在苏州的葑门横街,她感受到当地人小桥流水般的生活节奏。有人在桥边喝茶聊天,走路也是慢悠悠的,赶上时令风物鸡头米上市,整条街的摊贩都会一起慢慢地剥新鲜的鸡头米。
钟淑如告诉我,菜市场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这种不经雕琢的一面,它展现的是人们当下的生活状态。“逛菜市场也许并不用带着目的,看它里面的人,看环境和氛围,就好像你一下就进入了当地人家里面一样。”
一边热火朝天地打卡异地菜市场,一边却是对家附近菜市场充满冷淡和忽视。
不知道要买什么菜,害怕被坑,又没办法厚着脸皮讲价,一系列普遍的困扰,将他们从菜市场推向了超市和外卖软件。
对此钟淑如对此也有自己的小技巧,比如避开旅游观光属性较强的菜市场,这些地方往往做的是一次性的游客生意,最容易被宰;
比如不要一进来就买东西,得跟着大爷大妈逛,市场是逛出来的,需要货比三家,永远都能买到更便宜的;
比如等到快收摊的时候去菜市场*讲价,但脸皮要够厚,该拒绝的时候要硬气,多一斤一两都不买。
*的办法就是成为其中的“熟人”。
在海南菜市场做研究的时候,钟淑如曾和一个卖虾的大姐熟络起来。大姐还亲自给她展示业内常用的“销售策略”,比如他们会专门选用不透水的大理石桌面,将海虾连带水成筐地倒上去,活蹦乱跳的虾会被挑选放到最表面,底层可能埋藏有不少死虾。
这就是为什么虾最后来到我们手上,总是水分太多,且死的不少。
我们已经太习惯餐桌上的食物是什么样的了,所以一到菜市场才会无所适从。” 钟淑如一语中的。是与日常生活、与食物关系的疏远,导致我们无法再迈进菜市场一步。
放眼当下,越来越多的连锁餐厅正在占据一线城市的美食高地,再加上预制菜风潮来袭,我们的味蕾似乎被工业体系驯化得越来越麻木,那些原生态的食材也逐渐沦为一种陌生的味道。
我们到底有没有真正掌控着自己的饮食生活?到底谁在生产我们的食物?
逛菜市场,
感觉生活被拥抱了一下
钟淑如有一段时间在美国念研究生,与在国内时候的习惯不同,她每周去超市买一次东西,填满公寓的冰箱。1970年,美国出现了“零售革命”,超市取代传统小市场席卷全球,如今美国80%以上的食物零售由沃尔玛等连锁超市巨头控制,已经没有多少传统市场了。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预言并没有成真,菜市场在中国依旧生生不息。
不过,国内一、二线城市的现存菜市场数量,近年都出现了令人难以乐观的下降趋势。
以广州为例,据广州肉菜市场协会统计,2017年广州菜市场是670个,到了2021年是496个,去年的统计数据为461个。
北京的菜市场也消失得越来越快,菜市场原先承载的老北京人情味正在逐年变淡。有很多老人白天没地儿逛,也有很多老人想方设法腾出地儿卖菜,那些藏在胡同角落里的小菜摊,便成了新的情绪出口。
虽然钟淑如坚信中国菜市场并不会消失,一定会有它必然的存在空间,但她又免不了担忧菜市场逐年减少是大趋势。
“有很多人跟我说,这东西就像轮回,年轻人没时间逛菜市场,老了又会回归了。但或许等我们回归的时候,可以逛的市场就不多了。开菜市场太难了,消失得也很快。”
广州的东山口肉菜市场、上海的乌中市集、南京的科巷市场都是市场改造的典型样本。
但菜市场变成了网红景点的同时,原有的便民属性又被削弱了。比如近几年火起来的昆明篆新市场,被很多当地人吐槽“变味了”,无骨鸡爪、脆皮五花肉等“顶流小吃”混杂其中,稀释了原有的本土味道。菜价也跟着上涨,不少本地人渐渐逛不起了,“完全变成了一个外地人的篆新市场”。
由设计师改造而成的苏州双塔市集,外面的装潢高档华丽;每个档口的招牌还特意请美院的学生设计了书法字体,复古又文艺;明明是菜市场,却卖起了周边文创。这般改头换面之后,原有的好生意一落千丈,冷清了不少,不少本地人遗憾地说:“市场的地气没了。”
“市场的地气”是什么?钟淑如说,或许就在于野蛮生长的江湖气。来自五湖四海的摊贩,各占地盘几十年,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
或许也在于江湖上的人情味。摊贩们清楚知道当地人的需求,相比起超市标准量化的“工业味”,菜市场显然能提供更个性化的服务。这里有最熟悉的陌生人,有萍水相逢的情感联结,多的是人间烟火的故事。
钟淑如深刻记得,苏州一家卖茨菇的老板与老爷爷的故事。这家卖炸茨菇片的店在当地人心中算是老字号,30年来依旧生意火爆。老板会特别关照一个特殊的老顾客,他就是住在市场附近的一位老爷爷,80多岁了,每天都到店里买茨菇片。后来老爷爷家搬到开发区,光坐车回到这个菜市场就要一个多小时。尽管如此,老板每年都总能见上这位老爷爷几面。
终于有一次,老板忍不住问他:“我认得你啊,你现在腿脚不方便,又住得那么远,发快递也很方便了,要不我给你发快递吧?”但这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人家拒绝说:“不行,因为我孙子最喜欢吃你炸的茨菇片,我要亲自过来买给他吃。”
他们之间并没有聊太多家事,但像有了一种无言却温柔的约定,守望着彼此。
“但上次听老板说他很担心这个老爷爷,今年在店里等了一整年,他都没来。”钟淑如遗憾地说,这个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她还有一位住在上海的外国朋友,平时最喜欢逛乌中市集,经常到一家猪肉摊买猪肉,但自从乌中市集涨价之后,就很少光顾了。碰上疫情期间,这个外国朋友正在排队检测,突然发现前面有个戴着口罩的女士热情地跟他打起招呼,他认出来就是那位“Pork Lady”,两人相视一笑打了招呼。外国朋友说,当时在异国他乡,心情有些灰暗,没想到还能遇上熟人。
“他形容这感觉就像被生活拥抱了一下。”这或许就是当下菜市场给我们的启示。
当生活节奏变得越来越快,人与生活的关系也越来越抽离,菜市场却能把人重新拽到生活里面去,它热闹哄哄地就能给你活着的真实感,就像汪曾祺所说的,“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实现生活的满足感可能有很多种方式,逛菜市场何尝不是最容易达到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