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剧,2023年年末被说烂的风口。
当短剧坐稳“暴利”“成瘾”“制作周期短”的标签后,资本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带着霸总、娇妻以及恶婆婆出海了。
哪怕不懂英文,你都能轻易品出欧美短剧里换汤不换药的狗血味。你也很难不怀疑,这些剧本的生成,或许只需要两步:1.中文剧本全文翻译;2.关键词替换。例如,查找“龙傲天”,替换为“Alpha”,以及查找“赘婿”,替换为“狼人”。
短剧出海,使得ReelShort——这个原本只存在于小众圈层的粉色软件,在半年内无数次刷新下载与付费纪录。类似“短剧出海,日入百万”的行业传奇故事频频流传于社交媒体。
海外高昂的拍摄成本,是否真的能创造收益传奇?在亚洲大杀四方的“霸总情结”,为什么也能在欧美付费盛行?欧美短剧的受众究竟是谁?
我们联系到了几位在海外做短剧的华人。通过他们的讲述,或许能够还原一个更加真实的海外短剧制作方生存现状。
1、既要快,也要爽
“这东西谁看啊?”
杨唯佳和马文迪从未想到,3个月后,他们也会成为短剧创作者的一员。
在美国待了8年也干了8年影视的中国人马文迪,在2023年9月接到国内一位在互联网工作的朋友的邀约,问他“要不要一起赚钱”。
此前,马文迪一直专注院线电影。或许是对短剧行业的暴利有所耳闻,从未接触过短剧甚至短视频的他,这次决定试一试。
一个7人的小团队立马成型,成员几乎都是海外*艺术类院校出身。有人参与过《流浪地球2》的摄像工作,有人曾在《我在北京等你》做执行制片,还有人担任过《寻龙诀》《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曾少年》的美方制片。
马文迪的IMDB主页,团队里几乎每个人都有院线项目的经历。(图/ IMDB截图)
但科班思维在短剧创作中时常失灵。就比如,甲方甩来一个4集的短剧剧本,让他们“拍出来看看”。马文迪按照职业习惯,一拿到本子就开始琢磨故事情节,还花了20美元把原著小说全集买了下来,写了20多页的人物小传和故事背景后,才开始着手拍摄。
马文迪的发小兼合伙人杨唯佳知道这件事后,把它当成段子讲了很久。“哪有这么拍短剧的?短剧是产品,他非要当成作品去搞。”
杨唯佳一直在国内从事与信息流投放相关的工作,由于经手过大量爆款短剧素材,她深知学院派的那一套完全不适合短剧的节奏,“太慢、太严肃了”。
业内普遍认同的做法是:保留主干,设计爽点。短剧的前身就是网文投放的素材广告,它是流量和情绪的生意,和影视本身关系不大。“故事和逻辑,没有情节推动和‘下钩子’重要,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抓重点。”
拍摄剧照。(图/ 受访者提供)
在这一点上,从事海外短剧选角的肖惟宇也深有感触。
他此前接触到的剧组,找演员时更看重是否“适合”。性格、气质以及对角色的理解固然重要,但是短剧客户只要求演员“漂亮”。
高中开始就在纽约读书的肖惟宇,时常会因为和客户审美不一致而无法达到要求。后来他才意识到,客户说的“好看”,对应到女演员身上就是白、甜美;对男演员的要求则更加单一——就按克里斯·埃文斯那种款型去找,准没错。
次数多了,肖惟宇发现,如果按照模特的标准去选人,通过率反而更大一些。
“模特们”自然是不会演戏的。最夸张的一次,一位男主角把台词抄在了手上,边演边看。
“如果他在纽约的其他剧组干出手抄台词这种事情,早就被赶走了。”对肖惟宇而言,表演应该是庄严的。他多次和我强调,在纽约,不会有人夸一个好莱坞演员演戏“认真”,因为那是演员的本分。
“你看,找模特倒也不是坏事,如果真找了一个会演戏的,我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
拍摄剧照。(图/ 受访者提供)
经手过短剧项目后的马文迪也意识到,短剧很像舞台剧和消费品,它不是写实的。制作方甚至包括观众自己,可能都希望被它骗到。“大家只是去体验情感的。”
短剧的精髓在于快。写本子要快、拍摄要快、后期要快,就连剧组搭建,都要以快为主。
此前,有个较为小众的特殊项目,由于时间过于紧张,团队在社交媒体上招募制片时,只发了5张图片,图片里都是与短剧相关的内容,“短剧项目缺人,能认全的来”。事后证明,这个方法确实很有效率。
从筹备到上线,国内一般需要一个月,海外需要45天。但这多出来的15天,一般都是留给剧本创作和前期准备的,拍摄周期反而和国内一样,都要控制在7天以内。
在国内,短剧行业有一种“拍不死就往死里拍”的氛围。纽约当地的工作人员能否接受这种强度,是国内甲方普遍担心的问题。
但在马文迪看来,“这纯属多虑了”:“影视是美国最卷的行业之一,不管是不是短剧,他们每天都能拍 12 个小时以上。”
2、霸总,谁不爱
欧美人也吃“霸总爱上我”这套?
答案是吃,很吃。“其实霸总在欧美已经火很久了。”
当初决定接下短剧,马文迪考虑到的另一个因素是,女频网文在欧美,起步并不比中国晚。“玛丽苏”这个词,甚至本身就起源于美国。几十年过去,女频已经有了很深的受众基础。
肖惟宇告诉我们,短剧的主要受众是拉丁裔的女性,年龄分布在25 — 40 岁之间,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妇。“早在短剧出来之前,她们就已经是这类爽剧的受众了。”
观众的反应一般分为2种:1.我是土狗我爱看;2.为什么还不更。(图/欧美火爆短剧The Double Life of My Billionaire Husband 评论YouTube截图)
虽说出海的互动小说和网文已经培养了一批受众,但要说“霸总占领世界”还差点意思。此外,相比女频短剧的火爆,男频市场显得分外冷清。“还是预算的问题,男频对*和动作戏的要求更高,有一些还需要更宏大的场景。”
为了降低风险,目前在海外拍摄的短剧,大多都是被市场验证过的爆款网文。资方会先找好小说,再找编剧改成剧本。
谢千文就是一名短剧编剧,采访谢千文时,她刚刚写完一个80集的短剧剧本。“我写了那么多(影视剧)本子,*被拍的居然是短剧。”
根据她的观察,海外短剧的编剧也都是留学生,核心优势是英语好,基本都是失意电影人。
相比于国内观众,谢千文认为欧美观众更“不受虐”。国内看短剧的观众,普遍可以接受先虐主角8—10集再反转,但是欧美短剧的节奏必须3232(3集受虐,2集反转,以此类推)。
当然,上面所指的都是“大反转”。与之对应的,是短剧每一集都不能少的“小反转”。如何让主角逆袭,成了谢千文最头疼的事情。“实在想不到,就用巴掌和泼水来凑。”
马文迪还发现,目前看到的很多短剧,角色全部都是白人,很少见到其他肤色。
有一些剧本看起来就“水土不服”。他们此前看到过类似“纽约*人民医院”的地名,“一眼就知道是国内的剧本直接翻译过来的”。此外,国内*的赘婿元素,美国观众也不太能买单。
在美国人的观念里,赘婿没有理由被看不起,如果不被尊重,也可以选择不结婚。除了赘婿,他们也很难共情因为学历、恶婆婆、出身等因素被歧视的可怜主角。
替代赘婿的,是一些与“狼人”“吸血鬼”“Luna”“Alpha”相关的元素。一个在海外短剧中常见的故事套路是:主角外表是一个普通人类,在狼人的世界里一直被看不起,唯有Alpha男主爱慕她,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变成Luna(与Alpha匹配的女性设定),没想到女主也是一个隐藏的狼人族。
“狼人秒杀一切。”谢千文觉得,奇幻题材和软色情或许在之后会更受欢迎。
剧本的反复修改是煎熬的,但对谢千文而言,最痛苦的回忆来自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不是因为长达5个小时的《阿拉伯的劳伦斯》,而是看完了电影之后,“为了点钱,回到家之后我还得继续写短剧剧本”。
3、“赚钱?我压根没遇到盈利的”
海外短剧的流程、内容、形式、盈利模式都照搬国内,但利益分配模式似乎并未同步。对于海外短剧的制作方而言,收益情况不容乐观。
在此前的短剧项目里,马文迪的工作室只拿到了基本的制作费。据他观察,国内头部的短剧公司都是靠分红来盈利的,制作费只能抵消成本。“海外的短剧目前还处于青铜时代,各个环节的分红都不透明”,再加上海外拍摄的高成本,马文迪目前“还没有赚到钱”。
在国内拍短剧,50万人民币已是极高的预算 (此处特指小程序短剧)。而海外的制作成本则高达12—20万美元一部,这也只针对粗糙版本,如果想达到和国内一样的品质,最少也得30万美元,这其中还不包括剧本的费用(剧本的成本一般不超过1万美元)。
纽约拍摄剧照。仔细看,能发现满满的中国元素。(图/ 受访者提供)
此前在国内做信息流短视频时,杨唯佳时常感叹平台的暴利。“比方说,所有的用户给这部剧的充值额度是1亿元,但内容制作方花在流量方面的费用就能达到8000万,剩下的2000万才是盈利。平台永远都是赢家。”
那时的杨唯佳经常和同事调侃,大家伙都在“给平台打工”。如今创业了,开始给自己打工时,杨唯佳也只感觉“比上班儿稍微强一点点”。
“只能说饿不死。国外的短剧就是在开荒,等北美的盘子像国内那么大,平台赚到钱了,我们才能赚到钱。”
做短剧需要规避很多因素。(图/ 受访者提供)
对于现阶段的马文迪而言,*的难题就是如何平衡预算与拍摄质量。比如,同样一场“烧家”戏,在国内有很多取巧的拍法。“找一个废弃仓库,给对方塞500块就可以随便造,但在美国是想都不敢想的。先不说你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就算你费大劲找到了,你还需要买保险,并且支付善后费。”
演员方面的支出也不容忽视,“国内群演可能100元一天,美国也得一百,但是是美元”。
此前有甲方提议,“找俩俄罗斯美女拍一拍得了”,做过短剧的一听,立马开始劝。因为类似的操作早就有人试过,结果这群美女的演技根本不过关。口音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欧美人根本不认。
在美国,只有纽约和洛杉矶的演员是富足的。经纪公司、选角导演、制片人都会把信息公布在网上,选角的工作一般在平台上就能完成。
纽约永远都不缺怀揣明星梦的演员。成名之前,“有戏就上”是共识。肖惟宇告诉我们,尽管剧组给演员的预算低到离谱,但每个短剧角色也都能收到上千份简历。“女性角色的录取率一般是一千四百分之一,男性则是八百分之一。”
在肖惟宇看来,欧美短剧就是“按照国内的标准,走国外的流程”。相比于“海外短剧”这个称呼,杨唯佳更愿称其为“短剧出海”。毕竟这条链路上,除了演员以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华人。
我们好奇,拍了几个月短剧后,剧组工作人员的审美是不是也会随之变化。马文迪一听就乐了,“怎么可能,没有人在美国是专门做这个的”。
对于马文迪而言,他最终还是希望能回归院线,“要不是为了生计,谁想糊弄观众”。业内的朋友大多都看不起做短剧的,价值观粗糙自然是原罪之一。所以马文迪在拍摄时,会尽量选择“不过于物化女性或者强调阶级地位”的剧本。
马文迪认为,在未来,横屏和竖屏将会并存。又或者说,横与竖不是关键,“类似VR 的设备普及后,竖屏还是会变横的,短剧风靡的核心在于爽”。
最悲观的是肖惟宇,他不认为短剧在美国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破圈,“那不是美国的主流文化,太下沉了”。
美国观众更加认可的收费方式是subscription,即订阅制。而短剧的出现,意味着市场上又出现了陌生的分集付费的方式,而分集付费比订阅要贵很多。
拍摄剧照。(图/ 受访者提供)
谢千文倒认为,短剧不会缺少观众,毕竟高压的地方永远盛行爽剧和爽文。但她也感受到了来自短剧的“后遗症”——在长时间创作短剧剧本后,她发觉自己变得更容易暴躁,也滋生了更多虚无感。
在谢千文眼中,今后内容分层是必然的,“下沉的越下沉,高雅的越高雅”。没有人能预料,以后会不会出现比短剧更加下沉的内容产品。“我们现在摸到的不一定是下沉市场的底,这或许就是个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