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被相亲,春节自然不是例外。
赶在除夕前夜,漂在北上广深单身的Jessica和Kevin们,像越冬洄游的鱼群般集结,回流到全国各地的小镇乡村,给热闹的县城新年带去丝丝春意。
等待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家人团聚,还有预备已久的催婚大戏。
饶是城里再强的李总、欧总和戴总,都难以逃过父母的焦虑和唠叨,随之席卷而来的是一场场精心安排的相亲战局,以及相亲失败后家庭法庭的审判。
无论南方北方,大部分的县城相亲战局,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比家境,比编制,两者皆无的,那反而平庸也是一种优秀。
大城市打工人:
逃不出的原生家庭和县城
春节前两周,沪漂李芮的微信列表,连续新增15位男性好友。
翻过年她就29岁了。远在县城老家的父母焦虑得彻夜难眠,四处请求亲友搜罗相亲资源,誓要在女儿迈入“剩女”行列前拼一把。这满屏带红点的头像,不仅是母亲为她找来的相亲候选人,更是家人的脸面与尊严。
在小县城里,女性大龄未婚是一种原罪,对抗父母权威则罪加一等。老一辈们的经验之谈,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街坊邻居的戏谑寒暄,这些来自熟人社会的全方位审判,杀伤力堪比网络暴力。
但凡李芮表达出不愿相亲的想法,就会被母亲在电话那头一顿输出,内容就是老生常谈,外加最新刷短视频里学到一些新瓶装旧酒。李芮最终屈服了,例行公事般向15个陌生人开启自我推介,调侃自己像个将话术烂熟于心的人工客服。
然后根据条件匹配和聊不聊得来再决定是否见面,李芮和不同的相亲对象把《热辣滚烫》和《飞驰人生2》各看了3遍,春节档票房那么高的原因也算是搞明白了。
李芮母亲13分钟的单身有罪论输出(受访者图)
李芮大概是小县城里最难嫁的一批人。
家境一般,家人最近几年才从农村安居到县城。个人小有成就,在上海工作的她,有一串显示出她奋进的标签,“211、500强、年薪35W+”。但回到县城,种种努力都被“单身罪”抹杀,她就只是:开货车老李家的二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打工。
甚至,个人的成就还会被解读为“心高气傲”——看不惯她至今未婚的大姑小姨们劝诫她“眼光高,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不年轻了,小心挑成老姑娘”。
这样的条件在县城相亲市场里能匹配到什么样的资源呢?
大姨介绍的“家里开厂的中专男”和“大五岁的事业单位男”已是其中*,剩下的则是“细想会造成伤害“。
但前者不学无术在家啃老,两人话不投机;后者自称身高170cm,个子却比168cm的李芮还低,聊天时更是充满了体制内的优越感,还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被女生追的经历,实在是敬谢不敏。
可父母却觉得李芮不知好歹,一个家里资产丰厚,一个家里关系硬,要不是女儿上过大学且个头高,人家未必愿意来相亲。甚至在今年的相亲对象中,还出现了“二婚无孩男”的选项。这让她忍不住怀疑,这种人都来了,自己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
在阶级固化的县城社会,父母的高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子女所能企及的高度,继而决定了他们所能匹配的资源的多寡和优劣,这一现象在相亲市场尤为显著。
陆璐是李芮的校友。陆璐标签是:独女,本科、家里房产若干,爸妈开了几家连锁店。相比起自己,陆璐承受的催婚压力小得多,接触到的相亲对象质量也更上一层。
陆璐亲朋好友们上赶着给她介绍同在杭州发展的优质男生,父母也会在各种聚会里不动声色地撮合小辈。不同的是,陆璐父母不会在陆璐面前表现得过分急切,他们虽然也想让女儿快些结婚,但原则是物色的对象必须要与女儿志趣相投。
陆璐在工作地附近约见家人介绍的相亲对象(受访者供图)
所以,对于春节回家相亲,陆璐并不太抗拒,有父母把关,她就只当多了一条认识朋友的途径。
但对李芮而言,回到县城,即是回到自己的原始处境。
抗争是她*的选择。自己的努力在县城相亲局中被嗤之以鼻,如果接受了家中的安排,她年少时拼命努力逃离的一切,稍有不慎便会卷土重来。
假期结束,她终将一路向西,像七年前那样,热切地投入上海的怀抱,孤独而自由。
土著体制内:
持续降低要求的“剩女”
上岸后,吴怡进入了体制的围城,也陷入了婚恋的困局。
县城女孩有一条既定的“孝子”轨迹——在大城市接受高等教育后回到家乡,进入体制,成为老师或公务员,再找个同样端“铁饭碗”的另一半,过上安定生活。吴怡的人生,严格遵循这条路线。
大学毕业后,她在父母的支持下,蹲在家里专心考编,期间,不少亲戚朋友见她赋闲在家,要给她介绍相亲,均被婉拒。
因为,吴怡和她的家人明白:女生没有稳定的工作,根本无法匹配到好的相亲资源。
吴怡终于上岸,成为乡镇小学的一名英语老师。父亲开了二十桌席面,邀请亲朋好友来共享这份喜悦,同时也是在宣告:现在可以给我女儿介绍对象了。很快,25岁的吴怡迎来了人生的*次相亲。
距离县城30分钟的乡镇小学(受访者供图)
男方27岁,身高172cm,县医院的新进骨科医生,有一套贷款房,家境与吴怡相当。老师和医生的搭配是县城常见的夫妻组合,吴怡的父母对此很满意,催着她尽快去见见。
两人见面是在公园,双方都寡言少语,吴怡只能全程硬着头皮找话题,愣着沿着跑道走了二十分钟,才挥手告别,各回各家。和对方不温不火接触了半个月后,吴怡发现男方和别人订婚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男生不是性格温吞,是对自己没有看中。男生的结婚对象,是男方领导牵的线,女方是实验小学的老师,父母都在教育系统,综合条件比吴怡好,双方见了几面后火速订婚了。
对县城普通女生而言,进入体制只是换取了优质婚姻的入场券。但对男生而言,拿到了编制,便站在了相亲金字塔顶端。
早在之前,吴怡就听说过,凡是有不错的单位新招录的单身男性,还没等政审做完,就有相关的领导和熟人来打招呼,希望介绍给自家的侄女或外甥女,往往人还没迈进单位,他们就变成了已婚人士。
尽管吴怡心里明白,优秀的男生很抢手,但售罄速度之快还是令她震惊。她参加了几次团委组织的联谊活动,对这个事实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吴怡所在的小学,乃至整个县城教育系统,男女比例大约在2比8,且其中多数男老师已婚。女老师是“剩女”的集中区域,只能多去联谊活动碰运气。
几次活动下来,她发现,男同志总是那么几位,年龄偏大且外貌条件有硬伤。即使各方面条件大有不足,也能被积极介绍给体制内新进的女生。偶尔出现一些新鲜血液,不等你有机会上前攀谈,他已被一众漂亮女生围住索要联系方式,下一场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吴怡笑言:“那些女生一个比一个有气质,男生也都是男性而已。”体制内男生大都能轻松找到高于自身条件的对象,而在编女生们即使不断地降低要求,也不知道真正的下限在哪里。
在体制内大群被推介的县城男生(受访者供图)
吴怡刚去学校报到的时候,也被领导和同事们积极介绍相亲对象,这些人有些共同点:身高没有超过165cm,且人胖眼小。但凡她对此表现出在意,大家就努力给她做思想工作:人好,单位又好,高矮问题都是其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后来据关系好的女老师悄悄透露,她也被介绍过这批人。
工作两年,吴怡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春节前,吴怡的舅妈终于带来好消息,给她牵线了一个即将从外地回来发展的男生,并叮嘱她加快速度,*在对方稳定下来前就确定关系。
虽然对方前途未知,但是学历和外表都不错,两人正在积极了解中。
县城媒人:
年纪小不筹划,年纪大不降准
在熟人社会,无论男女老少,想要物色一桩好姻缘,除了符合市场期待的自身实力以外,一个情报发达的中间人不可或缺。
吴怡的舅妈的母亲—东奶奶,正是这样的角色。以东奶奶和她的朋友们为核心的媒人小团体,堪称整个县城最发达的单身男女信息情报机构。
他们的业务范围十分广阔,无论是大龄青年还是失婚青年,无论是体制男女还是在外游子,甚至年龄上到七十岁老叟老太,都能从其发达的情报网络中,找到条件相当的候选人。
他们的收费标准也低于部分动辄一两万会员费的相亲平台,成功撮合一对初婚青年大概可以收到2000-4000元的红包,若是撮合“二婚亲”和部分难度较高的婚姻,红包的数额则在6000-8000元不等,较为慷慨的家庭会给得更多。
而在东奶奶经手的“客户”中,二婚和中老年群体普遍相亲成功率较高,因为他们大都具备明确的脱单意愿和择偶条件,通常在遇到符合需求的对象之后,立马就能拿定主意。
与之相反的是,年轻人的整体相亲效率较低,且疑难杂症病例随处可见。
奇葩相亲聊天记录之爱不爱吃车厘子(图源:小红书)
最常见的是被父母押着来相亲的年轻人,表面上屈从于长辈意志,实则打心底里不愿结婚,不管相看谁都觉得不顺眼。“没感觉,不合眼缘,差点意思“,这是他们的常见说辞,若要细究则答不出所以然,只一味用形式主义来忽悠父母。
东奶奶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位“刺头“,但碍于其父母的情面,前后给他安排了上百次相亲,他采取了包括“见面迟到半小时”、“在路边买十块钱甘蔗并要求AA”、“炫富式哭穷”等方式来“婉拒”女生,坏名声传遍整个县城相亲市场时,父母终于放手了。
最经典的是心比天高型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对自己没有一个准确的评估,但对相亲对象的要求出奇的高。明明自己平平无奇,却要求找个肤白貌美能挣钱还听话的对象;明明自己又懒又废,却要求对方长相帅气工作稳定家里多金还爱做家务。
图源:小红书网友
面对这类刁钻的“顾客”,东奶奶也有自己的策略。一般会先为他安排一个条件相当的相亲对象,自视甚高的年轻人自然是看不上,再在接下来的几轮相亲中,一次一次拉低他的相亲对象的水准,直到东奶奶判断火候已到,重新安排匹配度相当的资源,此时成功率会被拉高。
东奶奶的战术,本质上是通过心理博弈来拉低大家的期待值和自我评估,从而提升相亲效率。而对实在“降伏”不了的人群,她说:“矮子想登天,劝不住,只能让他另请高明。”
面对棘手的大龄青年们,东奶奶偶尔也会采用一些善意的谎言,比如在僵硬冷漠的男女之间,传递“虚假”的好感,用这种误解让双方持续交流和发酵。概因大龄单身青年们大多缺乏恋爱经验,即使有好感也十分谨慎,需要先看对方的心意再龟速行动,她只能在后面推一把。
提及在小县城找对象困难的女性,她认为,县城优质男性本就稀少,而扎堆的女生们普遍执着于上嫁,可供选择的空间本就狭小,再加上年纪小的时候不筹划,年纪大了不降低标准,就变成了“老大难”。
“结婚没那么复杂,现在的年轻人活得太拧巴。”东奶奶如是说。
结语
“原来,我只能够和这样的人相亲啊”,从春节相亲场铩羽而归的年轻人,不失落于相亲的失败,而是害怕努力几十年,但在父母、在别人眼中,一无是处。
县城的婚姻之困,本质上是自我与规则的博弈,是两代人婚恋观的割裂。为结婚而结婚,为条件而结婚,为养老而结婚,为社会承认而结婚,这些父母们沿袭并遵循的传统,需要年轻人付出自由、爱情、理想和原则。
往往没等你想明白这些问题,年龄的警铃就开始大作,父母的权威就已登堂入室,市场的规则就已将你五花大绑,一股脑将你推进滚滚的洪流中。从都市回流县城的年轻人,无法适应不被看见的自我,在此处栖居的年轻人,则在无尽的规则中被戏耍,每个人都在努力挣扎。
然而,对于县城青年来说,尤其是对生存空间逼仄的女性们而言,终于被同化也好,始终坚持自我也罢,似乎谁都不会获得真正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