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少事多,随时待命,偏见常见,让逝者体面,让生者释然。
“贴满奖状的墙面烟熏火燎,床上是刚去世的妈妈,一旁站着残疾人爸爸和9岁的小姑娘,身上的粉色羽绒服全是小补丁”。
这是5年前,小山在为一家人做殡葬服务时的所见景象,他心里不是滋味,穿衣钱只象征性收了一块,临走又把500块办丧费,悄悄放回小姑娘的书包里。
小山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只是一个有正常情感的普通人而已。
但历来社会对殡葬从业者有诸多刻板印象,比如“赚死人钱”、“暴利行业”、“胆子大就行”等等,很多人因恐惧而忌讳,因不了解而偏见。
真相是什么呢?
电影《人生大事》中那句“种星星的人”,为从业者赋予了浪漫色彩,也提供了重新审视这个群体的别样视角。
此次,《财经故事荟》采访了四位殡葬从业者,他们因不同契机入行,受过歧视,得过尊重,冷暖过后,有人愿坚持,有人想退出。他们希望以亲身经历讲述行业真相: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请勿捧勿贬,平常心看待。
一
“*次接触遗体,手套被粘住了,就跟冬天拿冰棍一样,我吓坏了”
茶泉灵 1998年出生 湖北 从业5年 业务洽谈、搬运遗体、遗容修复
小茶*次接触遗体,是在2017年大一实习的冬天,地下冻库没有灯,只有家属烧纸的恍惚光影,气氛有点瘆人。
胶皮手套突然粘在了遗体上,手差点滑出来,小茶被吓到了,师傅安慰她,这很正常,就跟冬天手粘到冰棍一样。
本以为晚上会乱想,结果身体太疲惫,小茶很快就入睡了。
之后随着经历增多,也就慢慢适应了。即便碰上跳楼、车祸那样惨烈的现场,小茶也没有太大波动,只想着尽快善后,不要让逝者暴露在外面,“算是一种职业信仰吧,我是专业的,必须顶上去”。
从实习算起,小茶在殡葬行业已有5年时间。2017年,出于好就业和电影《入殓师》的吸引,她报考了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当时整个大理市的新生,只有她和另外一个人。
经过多年实践,如今她已经练就了全能本领:业务洽谈、搬运遗体、遗容修复、火化仪式、公墓管理等,样样在行,目前她在湖北襄阳的一个殡仪馆工作,还负责培训新人。
曾经的一部分同学已经转行,倒不是觉得晦气,而是钱少。
“网上谣传殡葬业暴利,一夜1600、月薪过万、朝九晚五,结果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小茶无奈道。
相反,殡葬工作压力很大,通常上二休二或上二休一,没有节假日,在岗时24小时待命,熬夜是常事。
身体损伤也很常见,刚工作两年,小茶腰椎就突了三节。更遗憾的是,爷爷奶奶去世时,小茶都没法赶回去,“干这一行最心酸的就是,能为别人办好葬礼,却对自家人束手无策。”
奶奶离世当天,殡仪馆恰巧来了一位车祸去世的老人,净身时,小茶摸到老人的手茧,和奶奶的手一样的粗糙,顿时泪如雨下。
顶着这些压力,即便全能如小茶,月收入也只有七八千,浮动空间取决于做事多少,一些经验浅的同事只有五千左右。
有些同事因为事多钱少而厌烦,但小茶不会,“让逝者体面离开”和“让生者坦然面对”的价值感,让她很平和。
父母也从不反对,只觉得她为自己负责就好,但旁人的偏见还是难以避免。
有些出租车司机宁愿被投诉,也不愿去殡仪馆接乘客;有的逝者家属因为觉得价格贵,骂小茶收死人的钱,会遭天谴,这样的人每月能都碰到一两百个,作为服务人员,小茶也只能耐心解释。
但这些偏见她不会放在心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她认为最重要的是自信,“如果自己都否定了,又凭什么得到别人的尊重?”
小茶曾对父亲假设过,“如果水库里有遗体泡了三天,因为没人处理泡烂了,最后水还是被那些不愿意处理的人喝下去了,我工作的意义就是把这些问题善后。”
而与这些偏见相反的,是一些“你好高尚、像黑衣天使”的声音,小茶觉得被捧得太高了,“这就是一份工作,我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从业期间,小茶见识了人性千面:有四十几岁的大汉送别母亲时,哭得像孩子;也有人在追悼会上笑着打电话;还有些逝者的远房亲属出于攀比心,阻挠服务洽谈,“他们害怕主家丧礼规格太高,轮到自己办事时达不到,就冷嘲热讽,说现在死都死不起了。”
和大多数从业者一样,很多事见多了就习惯了,但关于死亡和悲伤,小茶从不麻木,“那是一条命啊,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正在规划做个心理疏导工作室,为逝者家属提供一个场所,写下想说的话,再由她用逝者口吻回一封信,安抚生者的悲痛。
“我想做生和死之间的温暖桥梁,并一直做下去”。
二
“*次看到跳楼去世的,我当时就吐了,有点后悔学这个专业”
李果 2001年出生 贵州 从业3年 遗容修复
和小茶一样,李果也是因为兴趣和好就业,选择了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的殡葬专业,2019年大一实习时,她有意试探下自己能否适应,因为大二还可以转专业。
当她触摸到正常死亡的遗体时,发现能接受,便坚定的学了下去。
但去年10月,在贵州殡仪馆实习时,*次碰到跳楼的特殊遗体,身体都破了,肠子也出来了,缝补修复时,逝者身上都是热的,李果当时就吐了,其实她并不害怕,只是生理上本能的恶心。
还有一次,是处理野外水渠泡了两三天的遗体,李果觉得这辈子都能闻到那股尸臭味,但其实因为鼻炎,平常其他味道她是闻不到的。
师傅劝她,既然从事这个行业,就要努力克服。
李果一度想放弃,她的30个同班同学中,至少有一半已经转行了。
但妈妈反问她,当初说跪着也要走下去,现在跪到一半,你站起来往哪里走?
李果无言以对,简历上写着殡葬专业,没有门路是找不到其他工作的,她有点后悔,但也只能抱着干一行爱一行的心态走下去。
面对现在很多年轻人被所谓高薪诱惑的现象,李果总是提醒他们要谨慎。
行业中有很多乱象,她曾遇到有公司招聘说实习工资2500,结果入职后变成一天60。也有打着“转正后高工资”的名头,把年轻人骗过去,又在转正前辞退,类似骗取廉价劳动力的情况,比比皆是。
而且,行业内部还有鄙视链,编制看不上合同工,合同工看不上外派,甚至那些初中毕业的老经验们,都瞧不上李果这样的专科生。
而最让李果崩溃的是“压力大、可支配时间少”。从业几年间,李果春节都没回过家,曾因为太晚不能给父母打电话拜年,一个人崩溃大哭。
平时,李果就住在殡仪馆,睁开眼就要干活,最多时一天能处理15个遗体,有时从晚上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每次上夜班,脑袋都像浆糊一样。
但弦要一直绷紧,尤其和家属沟通时,要提前确认好发型、妆容、疤痕是否要遮盖、粉底要多厚等细节,不然家属情绪激动之下,不满意就上手的可能性很大。
她曾听闻,某次公司两位大哥在给女性逝者净身,正在脱衣服时家属恰巧进来,一怒之下对他们出手,公司还赔了钱。之后就改成一男一女搭配,避免类似尴尬。
自从入行后,李果的社交圈也变窄了,一方面没有时间,另一方面和尸体待久了,身上会有尸臭味,虽然每次做遗容修复时,她都喷很多酒精在身上,但用处不大,“只能减少外出,避免让人闻到而尴尬,以及多换衣服,没有其他办法。”
其实大多数从业者都有类似境遇,但每个人心态不同,对李果来说,虽然每当家属鞠躬感谢时,也有成就感,但更多的是累到麻木。
她想寻找更好的出路,却毫无头绪。未来悬而未决,眼下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三
“殡葬很神圣,我希望能传承下去,也希望能在阳光下被看到”
小山 1990年出生 辽宁 从业10年 殡葬一条龙服务
10年前,小山因为做生意赔钱,走投无路进入殡葬行业。
但即便是被认为底层的殡葬业,也排斥新人,小山入行的机会只能从其他人不愿接触的非正常死亡做起。
头两年,他几乎天天都要接触像车祸、水里泡得久的、夏天暴体一类的特殊遗体,那种身体破碎和腐烂引起的血腥味和尸臭味,戴着四层口罩都没办法阻挡,而且味道停留在鼻腔几天都消不去。
每次出发之前,小山都要喝酒壮胆,为排解压力,也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他别无他法,只能逼自己一把,面对遗体,小山的方法是把他们当成自家人去理解,“如果亲人朋友出现这种问题,没人处理怎么行。”
小山说,干这一行,必须有“活人过目不忘,逝者看一眼就忘”的能力,不然干不下去。
和大多数从业者一样,小山没少受冷眼:车停在楼下,对面的人家就不乐意;参加婚礼时,没人愿意坐他的车,或者根本不邀请他参加。
初期小山会感到失落,但也只能慢慢习惯。
但母亲无条件支持他,同龄人还有在啃老,她觉得儿子自食其力,做什么都好。
其实殡葬行业也有很多“技术活儿”,不像世俗认为的“胆子大就行”。
比如到底如何穿衣服,因为遗体肌肉松弛,衣服不好穿,食道、尿道也会排出液体不好处理,但只要是170斤以内的体重,小山一个人就能搞定;还有选墓地要用到的风水技能,小山从小就感兴趣,研究得也很专业。
随着积累,小山开始牵头搭伙,干起了殡葬一条龙,从办葬礼、选殡仪馆、挑寿衣、选墓地等全程都服务。
收入可观是真的,前五六年他一个月能接将近30单,有时除夕夜也要出去,每月收入能达到一两万。
压力大也是真的,没有自己的时间,家中有临终病人的,会提前预约办后事,他哪儿都去不了。
常年熬夜导致脱发,胃也不好,半夜必须起来吃东西。
有时,还要承受家属激烈的情绪。那一次,当他把逝者推进火化炉时,老人的儿子因为接受不了母亲离去的事实,突然冲上来打了他一耳光。
什么都没做错,却无辜挨打,小山心里很不舒服,但过后还是安慰了家属,事后也得到了对方的赔礼道歉。
最近几年,随着年龄变大,小山感到体力跟不上,熬不动夜了,每月只能接10单左右。
但他对这样的生活挺知足的,看多了死亡和人性,他觉得钱财都是身外物,不用太过计较。
不同于有些人把它当成暴富手段,利用家属悲痛的心情,虚报价格狠赚一笔,小山把这当成细水长流的事业。
令人欣慰的是,最近两三年,他感到社会对殡葬行业的认可度变高了,随着同龄人的家中老人过世,曾经避之不及的那些朋友在亲历一场葬礼后,都对他的工作有了更多理解。
但最有成就感的,还是来自家属的尊重,每当家属表达“谢谢你让我家人走得很体面”时,他都觉得满心欣慰。
小山觉得殡葬很神圣,总要有人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他希望在剩下的人生中,收徒也好,让子女学习也好,能通过言传身教,把这些东西传承下去。
“我们也是人,我们并不恐怖,也希望能在阳光下被看到。”
四
我是海龟硕士,入行殡葬行业五年,推广生死教育
顾洋 1990年出生 上海 从业5年 生死教育讲师
“很多人认为殡葬行业只是处理逝者遗体的,但这种看法很浅薄,人除了物理生命,还有精神和社会生命,这部分生命的终结质量也很重要”,从业5年的顾洋如是说。
这个理念的源头,要从她刚入行说起。
2017年,顾洋刚从韩国梨花女大硕士毕业半年多,尝试过记者、明星经纪人、互联网运营等多重角色,但都不适合。
迷茫之际,顾洋海投简历以宣泄内心憋闷,连公司做什么都没看。
因缘际会,*家邀请她面试的,就是上海某殡葬企业,顾洋怀着好奇前去。当领导说出“要为中国人提供好的死亡服务”时,顾洋仿佛被击中,以前她觉得死了就是死了,还有好坏之分吗?
深受触动之下,她便加入了公司,一做就是五年。
入职岗位是企划,负责殡葬服务的宣传策划,但为了更深刻的理解行业,顾洋自发去一线观摩学习,比如遗体SPA、遗容修复、主持告别会等。
也正是一线的见闻,让“推广生死教育”的理念生根发芽。
曾有两件事令她印象深刻,有俩姐妹为母亲办后事,却为争财产大打出手,并放出狠话,“一天不解决分配问题,母亲一天就不准火化”,最后,这位母亲的遗体在冰柜里躺了整整四年。
还有一次,一位80多岁的老母亲想立遗嘱,将两套房产分给50多岁的女儿,但咨询后觉得麻烦没有完成。
后来老人过世了,外面早有情人的女婿,趁机提了离婚,分走了作为夫妻共同财产的其中一套房产。
这一切皆因生前没有好好规划,才留下诸多遗憾。
大多数人认为死亡很遥远,但其实生死无常。
在临终病房里,顾洋曾陪伴过一位患有心衰的大姐,和她约好下次来带话梅,但相约的第二天她就去世了。
种种经历激发着顾洋,“在人类的必死属性面前,需要正视它”,这也是她不遗余力推广生死教育的初衷。
如今,她利用业余时间去医院做临终关怀、为家属做哀伤辅导,还独自研发了一系列“生命桌游”,希望以轻松的游戏方式聊死亡,今年2月份,在同名公众号上线了。
比如“这是谁的葬礼”中,会将葬礼全流程融入,玩家能提前了解身后事宜,不至于事到临头而慌乱。
虽然国内生死教育的发展已有二三十年时间,但目前在殡葬行业中,专门从事生死教育的人不多。
不过,顾洋虽然干得很起劲儿,但父母却觉得不光彩,总希望她转行,“放着跟活人打交道的工作不干,你大概是脑子坏掉了”,但从业越久,顾洋越发坚定生死教育的意义。
她并不想设立什么宏大目标,长期以来对生命的深刻探讨,让她心态平和,“只要尽我所能,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