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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30年打工生涯,她决定成为诗人

读书和写诗构成了她退休后的主要生活。2019年开始,她把诗歌发到短视频平台上,有时一天好几首。

据说,在短视频平台上,有超过60万人在写诗。

他们当中有菜农、羊倌、工厂工人……他们是活跃在网络的野生诗人,过着相对规律的生活,从事体力劳动为主,但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之中,他们提炼出了诗意。

他们中的一位叫曹会双,是山东济南莱芜区某钢铁集团矿山公司的退休女工。过去近30年,她写了300多万字作品,有350多本日记和440多本读书笔记。她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的诗歌超过1000首。

有人写作是为了创造;有人写作是爱好与点缀;有人以写作为职业。对她而言,写作更像是一种自我抒发,一种生命的必须,在工厂工作与家庭生活的间隙,她不停地书写,直到思绪飞了起来。

#1 退休女工写诗上了央视

曹会双53岁了。3年前,她从单位退休。在她的老家山东莱芜,一个妇女退休之后的生活通常是这样的:找份临时工,继续劳作。但过去近30年,她在工厂上班,三班轮换,常常昼夜颠倒,身体因此变得脆弱。退休后,她干脆在家做做家务、照顾照顾老人。她有了大量时间阅读、写作。

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作品为主,体裁不限,小说、诗歌、散文、杂文……她不太挑。人到这个岁数,突然拥有了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有一整个图书馆的书。阅读变得贪婪,先读为妙,什么都可以。一张证件,一次可以借2本。她办了两张,一次借4本。

从位于莱芜西边的家到城东的图书馆去,她通常坐456路公交车,历时半小时。人在公交车上,眼睛往外看:春天是花季,沿路开满了蔷薇。图书馆旁有个大花园,她偶尔来了兴致,跑去看花,把它们拍进手机里。冬天是另一番景象,落叶乔木的树叶掉光了,雪落到树枝上,白白软软的一片。

读书和写诗构成了她退休后的主要生活。2019年开始,她把诗歌发到短视频平台上,有时一天好几首。

2022年8月,快手的工作人员找到曹会双。他们告诉她,她的一些诗歌被选中,要收入进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里。2023年4月,有关诗集的宣传视频播出,被央视看到,来找她采访。4月23日晚上10点,央视《晚间新闻》播出了她的采访片段,“我像做梦一样。”曹会双说。

#2 从农民到工人

写诗从很久以前便开始了。

后来,她的故事被报道,媒体通常这样描述她:一个诗人,同时是一个工人。

她先后在两家工厂工作过。在*家工厂待了19年,第二家6年,加起来25年。两家都是钢铁集团下的工厂,工作内容大同小异,她的职责是开机器,提炼出黑色的、细如面粉的铁精粉——这是钢铁的原始材料。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多年:三班倒。早班从上午8点到下午4点,午班从下午3点半到晚上12点,晚班从12点到早上8点。每周一换。每个月月底,工厂机器大检修,放几天假。上班要先手工操作——打开机器。然后隔半小时,几个人轮着到车间去,将所有机器巡检一遍,发现问题,再解决问题。机器运转会产生巨大的轰鸣声,隔老远就能听见。噪音让人疲惫。冬天比夏天难熬,因为户外的管道容易冻住,需要不停地观察、处理。

她后来这样写:“冗长的生产流水线上/你被拧紧在某岗位上/流程直白,设备喧嚣/而人心与人心之间是沟壑万千。”

这样的日子规律、安稳,但缺乏趣味、令人疲惫。阅读通常是下班以后的事了。她买好菜、做好饭、操持完家务,然后见缝插针地、努力地读上一点儿。有时,下班已是子夜。她会洗漱一下,边啃水果,边在日记本上记下当日心得,再读会儿书,对好段落画个五角形,对好句子画个波浪线,在半床月光半床书中浅睡。

当然有身心被困于此的无奈。但那点无奈和愤概并不多。她说,对她这样的人而言,获得这份工作已是幸运中的幸运。她出身农村,照她的说法,在她的青春期,每个农村孩子都渴望在二三十岁时成为一名正式工人。否则,她们就会找个婆家,结婚,生子、种地、等待老去。生活就是这样的。

她也一度过着这样的生活。中学毕业后,她在农村老家做代课老师,一边种地一边教书。她教语文,放了学就下到地里干活。那时她觉得生活苦闷,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在转正无望的代课生涯和土地里踌躇打转。要到日后开始写作,才知道这份经验宝贵——但当然不想回到过去——使她自学了庄稼学、自然学,习得乡村的美学、生活的哲学,滋养她的书写。

也想过外出打工。但父亲在外,弟弟刚上技校,姐姐早就结婚,妹妹也有了去处。如果她也走,家里的一摊事、土地的一摊事就会落到母亲身上,那对母亲而言太过沉重,她就留了下来。

于是,有关未来的念头在日常生活中不时侵袭她。将来怎么办呢?就这样下去吗?1995年,一项政策出台,照顾对莱芜发展有过贡献的老工人。父亲名列其中,子女可以获得一个进厂名额。名额落在了她身上,她倍感光荣,“就跟你们考上大学一样。”

#3 书写是走出困窘的车票

她写过一首关于父亲的诗,题为《父亲的矿山》:

“父亲用一生的茬茬经历/囤积了一座丰富的经验矿山/父亲常以健谈开采出坚韧的矿石/我用聆听的生产流程一级级破碎后/用思索磨选出领悟的铁精粉/用思考浮选出了悟的铜或钴的精粉/用真诚重选出参悟的金精粉/若想有各类金属的品质与市场价值/我须得躬身,分门别类/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冶炼。”

接过父亲的经验矿山,进入到磨炼的车间,她一躬身,就是25年。

她生活的莱芜,2019年以前是山东省的地级市,矿产资源丰富,经济条件不错。2019年后,它被并入济南。她说,和中国的其他小县城相比,它无甚区别。一样有小地方的人情世故、运转规则。譬如工厂里男的多、女的少。在她年轻时,结婚是天经地义的事,女的到了一定年纪就愁嫁。25岁那年,她懵懵懂懂地结婚了。丈夫比她大4岁,是父亲厂里的小同事,老实、本分、忠厚,虽不符合少女时期的她对浪漫爱情的幻想,但他们还是进入了婚姻生活。

两人各有各的兴趣。他喜欢体育,爱看球赛,对篮球运动员如数家珍。她说不上几个体育明星的名字,但爱好文学。偶尔,她读自己写的东西给他听——尤其是那些“讽刺”他的小短文——他没什么反应,平日里也不爱读书。她后来渐渐接受,爱好与爱好之间无高低之分,不是非得志同道合才能在一起。

某种程度上,是诗歌选择了她。她知道自己的人生选择有限,进了工厂、结了婚、生了孩子,有限就变得更加有限。

我们在这里讲述的不是一个娜拉出走的故事。事实上,她的行为做派趋于“保守”:在谈论到个人追求以前,她总是会强调这一切建立在做好家务、带好孩子的基础之上。仿佛这是她的天职、她的主业,是她人生游戏中的主线任务。然后,才是读书、写诗。

但后者仍是重要的。 “书写的确是你走出精神困窘的车票”,她说,发到纸媒上的是长途车票,发到网络上的是短途车票,获奖荣誉证书是免费旅游票。

被阅读和写作愉悦了的精神会回过头来滋养她,让她“认命”般去处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它是为了我更好的生活。”

#4 在平凡中打捞诗意

写作面前,人人平等。

一次,她与儿子一起看电视,她对儿子说:“妈妈*的理想,就是当这样的记者。”儿子回头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行是行,你就是矮了些。”她嗔怪儿子说话太直白太残酷,太打击妈妈地积极性。但她早早地知道,“明眸皓齿与我无缘,风韵犹存与我无关,养尊处优是别人的事,我过的是粗拉拉的日子,长的是平庸貌,端的是饿不着的碗,我的人生优势就是写作。”

记忆中,最早的写作可以追溯到初二。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她坐在学校大门外,看着即将枯黄的小草,想以它为主题写点东西。她写:小草春天的时候不爱学习,夏天的时候也不爱学习,秋天了因为成绩不好,所以要枯黄了。

她把这些文字给她的同桌看。同桌说她写得挺不错。诗歌于是就在同学之间流传。那时她不知道这叫诗歌,但隐约触摸到诗意。

多年以来,她一直爱写日记。怀孕时停过一阵。1997年,休完产假,她开始学习给单位写通讯稿。她坦荡地承认,有那么几年,她的生活被琐碎充斥,极少看书,也不再书写,以至于提笔忘字,写得磕磕绊绊。她也不喜欢那些通讯稿,那样的东西太实,又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人事关系牵制,不够自在洒脱。

此后又下了好几次决心,1999年秋末,她重新开始写日记和读书笔记,开始练笔——字面意义上的练笔,右手中指握笔处磨出大疙瘩。

2002年,在一次征文投稿中,她认识了一位女主编,这位女主编告诉她,她有一定功底,但还不行,要多读书多练习,不要急着投稿。

2003年1月,她*次到图书馆去,从此开始了有生以来*量的阅读。然后,这样的阅读生活延续了20多年。阅读启发她的写作:看到一句话、一个标题,她有所触动,就想办法写下来。

灵感来了,文字落得很快。她当过农民、教师和工人,这些身份相互交织、重叠,成为她写作的领土和资源。写作是一种打工的间奏、一件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是她工人身份的注释与延伸。

她写自己“我的唠叨,抄袭于母亲/我的沧桑,抄袭于父亲/父母的生活辛劳和人生无奈被我原封不动地抄袭了一遍/要说创新,就是把阅读坚持了下来/要说成绩,就是学会了用语言打捞自己。”

写土地里长出的麦秸,“凸出的麦秸像噘嘴生气的学生”“我用手捋顺他们的小脾气/很快,圆圆胖胖的麦秸垛/蘑菇一样长在我家附近/等乡邻们的麦秸都垛好后/村子会像松林一样经看”;写她走在设备之间,假装走在绿荫浓郁的树林里,“不同的设备是不同的花类/不同的声音是不同的雀鸣”。

#5辜负自己是失职

同样是2003年,她在图书馆的杂志里看到,网络世界中有个叫文学论坛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发表作品。那时她从未接触过电脑。她有些发愁,知道对那个年龄的她而言,学会操控这样一个新鲜事物绝非易事。

2004年9月,她拿出360块钱报名培训班——这相当于她当时半个月的工资。她跟老师说,学个打字就可以了。老师告诉她,要学打字,就要学办公室软件,还要从最基础的开机、关机开始学。要背诵五笔口诀。她学得一塌糊涂,常常急哭,一遍遍上战场般,焦虑地握住鼠标,敲打键盘,奔赴五笔前线。

那年冬天,她说服丈夫,为家中添置一台电脑,价格5900元。她知道自己的要求相对“出格”,如前所述,那个年代的小镇女性,主线任务是上班、带孩子。丈夫不理解,电脑这么贵,妻子为何非得用它写东西?万一写不出来呢?这笔钱不是白花了吗?她显然高瞻远瞩些,她跟他讲,电脑是以后必然发展的新事物,不会电脑,势必落伍。两人磨了一段时间,电脑终于进入这个家。

*次在电脑上写作,那真是很新奇的体验。“鼠标是过气的艺人了/键盘是半失业状态的经纪人了/他们聚在由显示器改造的小饭馆里/聊得很嗨,喝得更嗨”。

她的东西终于被公之于众了。她有了读者。她遇到许多“同等水平”的人。她与他们结成同盟,彼此鼓励、互相学习,“这个方式真是太好了。”这是她由衷的感慨。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她仿佛沾染了“网瘾”。每天下班,她只想赶紧回家上网、写东西。一度,她一周能发四五篇文章。后来,一位前辈告诉她,小曹,你不能这样,天天挂在网上,你这样太浪费时间、精力了,你得留时间来思考才行。

她想,前辈说得对,网络应该是为她服务的,她不能被它束缚。但说真的,她始终觉得,自己密集发文的那一两年,是她在写作上进步最快的一两年。

她在各类文学论坛、公众号上发文,参加采风和学习、征文活动。刚开始,网友就她的写作风格分成两派,互相掐架。一派支持她,一派“诋毁”她。她跟那些批评她的人说,“我就是写得不好,才来这里学习的。你可以说我写得不好,但你不能骂我,你一骂我,你就输了。”又真诚地表示:“请允许我慢慢进步!”

2017年,莱芜文联举办大型文艺征文,她获得文学二等奖。那年冬天,主办方通知她过去领取奖金。她小心翼翼地问活动负责人:“我可不可以加入莱芜作协?”对方替她请示领导。一个月后,她加入了莱芜作协。

2019年,莱芜归入济南管辖,她又成为济南作协的一员。作协里的老师们鼓励她加入山东省作协。她缺乏勇气,直到那年冬天才鼓起勇气试着填表格。那一次,她没有通过申请。第二年冬天,作协里的老师们又鼓励她。她再度硬着头皮填报。2021年5月,名单公布,她如愿加入山东作协。

对她而言,此事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心中多了底气。偶尔,她能参加作协组织的采风活动,与名家对谈。但稿酬和奖品是极少的。她自称“底层写作者”。“网络里的我极其罗曼(蒂克),现实中的我很低调很朴素”,写作是通往浪漫的途径,弥补了现实世界的偶发空缺,然后,“回到现实中就不那么失落了,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日子的俗常。”

她读了越来越多书,认识了越来越多作者,越加认识到自己的卑微,“无际无涯的写作资源中/我能写好的/也就针尖那么一点点”。

她最喜欢的诗人是俄罗斯的茨维塔耶娃。一位天才、一个悲剧,一生经历不公、委屈,度过漫长的、难挨的时光。她说,与她相比,她经历的日常琐碎都是小事。至少,她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没有大的成绩,也没有什么大才情,在过好自家日子的情况下写点东西,写好了更好,写不好也不后悔,毕竟我没有虚度岁月。”

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她在固定的车间做着固定的动作。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她洗衣、做饭、带孩子。但当她坐到那张普通的书桌前,用普通的电脑开始写作时,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它们去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依据她的现有经验所能想象到的各个角落。她不再受困于此,她思考自己的命运,书写自己的命运。

在一首题为《在路上》的诗中,她写道:“命运辜负我天经地义/我辜负自己是失职/生活不过是见招拆招/日子不过是因时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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