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先觉者和疯子有的时候就差一点点,那么他们既然给我戴了帽子是疯子,那我也只能是疯子了。”
这番哲学意味浓重的话,出自上海街头的一个拾荒者。自称“疯子”的他,正是近来爆红网络的“流浪金句大师”沈巍。
起初是因为谈论哲学和经典被人拍到,身份与行为的反差使他迅速成为短视频平台最新的爆款内容。
他其貌不扬,却总能语出惊人,讲《左传》《尚书》,谈企业治理、各地掌故,性情随和,谈吐不凡。流浪二十余年,不受施舍与救济,始终以践行“垃圾分类”为毕生信仰。
他不修边幅的形象屡屡出现在抖音、快手平台的推荐视频中,关于他的视频点赞总能轻松破万。凤凰网、人民日报争相报道这位流浪汉的故事,中华书局甚至发文,称对于他可称“流浪国学大师”……
沈巍火了。
从无人问津的拾荒者,到名副其实的“流量大师”。
流言与非议铺天盖地,冒名注册的假账号比比皆是,网红、营销号纷纷涌向上海街头,包围了他。
流量至上的社会,沈巍的出现造就了一场狂欢。看客们围观叫好,网红微商从中牟利,一时间,舆论汹涌。
屏幕背后是猎奇、“审丑”心态在作祟,还是对大师、对文化的尊崇?
外界纷纷扰扰,而曝光在镜头下的沈巍,始终从容。从容地讲述他的半生,从容地解释他那些为世俗所不接受的理念。
从流浪到流量
在成为万人追捧的大师前,沈巍流浪了26年。
谁也没有想到,上海街头的拾荒者会一夜爆红。
52岁流浪汉沈巍近来频频登上新闻。各大短视频平台上有关他的视频点赞都能轻松破万,#流浪大师#、#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上海徐汇审计局回应网红流浪汉#等微博话题持续发酵,微信端搜索指数登顶……人气直逼流量明星。
以拾荒为生的沈巍看似衣着邋遢、蓬头垢面,却是一个博览群书,熟读《史记》《论语》的文化人。在网友口中,他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是语出惊人的“国学大师”,是被耽误的“商业奇才”。
“距离浩如烟海的文化本身,我们都是井底之蛙,一定要不断地学习。”
“我不缺钱,捡垃圾是由我的理念和价值观决定的。”
“关注文化本身,别关注我本人。”
走红后,面对簇拥着自己的几百个镜头,他不慌不忙,从容地谈古论今,讲述自己的理念。
由于小时候穷,沈巍从小到大都保持着捡垃圾的节约习惯。早年他曾进入审计局工作,但他心之所系并不在此。
“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我看到卫生间有被丢弃的报纸,我会觉得为什么要丢弃,这些报纸还可以有其他用处。看到没有喝完的水,我觉得水是珍贵的,没有喝完的水为什么要扔掉?有一次出差,我看到所乘轮船地上有很多报纸,我说等等,我先捡起来,还可以看的。”
后来领导因不认同他这种翻捡垃圾的行为而给他办了病退,家人也渐渐疏远了他。2009年开始,沈巍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流浪汉。
流浪汉沈巍的生活简单至极,寄居在没有装修的门面房里,每天只有两件事:捡垃圾和读书。
他不以捡垃圾为耻,更不接受救济与施舍。“垃圾分类是源头治理,应该针对产垃圾的人。但在一个提倡垃圾分类的社会,我捡垃圾,反被嘲笑。”垃圾分类是他内心坚守的理念,也是他始终践行着的,他不以为苦,反而视为信仰。
聊到让自己爆红的那个视频,他会侃侃而谈“始作俑者”的原意和典故;说起今后的打算,他也会一句“顺其自然”表明自己的态度。
被“囚禁”的大师
巴赫金曾这样描述过两种不同的世界:“一种是常规的、十分严肃而紧蹙眉头的生活,服从于严格的等级秩序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教条、崇敬、虔诚的生活;另一种是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两重性的笑……充满了同一切人一切事的随意不拘的交往。”
在抖音走红后,数以万计的人们慕名而来,围观大师。
这其中,有远道而来的“认亲团”,她们或自称“师娘”、“沈夫人”,或举着“流浪大师我要嫁给你”的牌子;还有众多的“拜大师教”成员,打起了 “流浪深隐士大弟子”的旗号。
尽管已经删除了当时的作品,但那个*发现沈巍的抖音账号,如今还拥有着80多万粉丝。
而用户名带上了“大师”、“流浪”字眼的账户有上百个,粉丝数最多的甚至有118w。
搜索“流浪大师”跳出的数百个视频,有的点赞高达100w+。
平时作品获赞在100~200,少则几十的账号,蹭了“大师”的热度,点赞数也能直逼100000。
总之,就如传闻一般,“谁拍他谁火”。有人拍他的视频去卖钱,价格在500~1000不等,有人拿他的书去换钱,就连他附近的酒店价格都在翻倍。
微博流传的视频中,上海一个地铁站中甚至打出了“流浪大师”讲座的广告。
“我估计呀,这两天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得等热度下去……我现在的热度还在上升,等到了顶点自然会开始下降。”
长枪短炮囚禁了沈巍,网红微商包围了沈巍,资本和流量困住了沈巍。这是一场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狂欢。
营销号对这个“热点”紧追不舍,网红们渴望大师光环给自己带来热度、点赞和评论,微商则希望通过大师的金句“吸粉”带来更多消费者。
围观的人群中不断传出这样的声音:
“你不知道,拍的这个视频是可以拿去卖钱的,卖价五百一千的都有。”
“你看那个开宝马的女人,带了一支八人的团队来搞直播,据说她在附近的酒店订了三间房,因为他们这附近一家酒店房间价格从两百多涨到四百多。”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大众天生喜欢群居生活,自然对“围观”极为擅长。看客心理使得一些短视频内容持续发酵。李普曼在《舆论学》中曾指出,大众媒介为大众创造了一个拟态环境,以抖音、快手APP为代表的短视频社交平台构建起新的拟态环境,也即巴赫金所说的“一种大型对话的开放性结构”。
如今,大众已然在短视频的拟态环境中获得充分的自由,人人皆可传播,屏幕即半透明的神秘面具。追逐大师的风潮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形成的。
就连大师自己也明白:“我是传媒的一个研究课题。”
由“边缘”到中心
衣衫褴褛与出口成章的巨大反差,推动沈大师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城市“边缘人”走向大众视野中心。由边缘到中心,正是传播技术革命引发的“语法革命”的核心所在。
官方统计显示,截至2018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8.29亿,普及率达59.6%。
新媒体平台和互联网技术促使单纯的受众向用户转变,深刻改变了传播领域的权力分配、游戏规则、力量对比以及话语方式。
长期受主流媒体熏陶的受众难免会出现审美疲劳和逆反心理。我们渴望“不同”,渴望打破千篇一律,渴望轻松与自由。
快手、抖音等短视频APP的应运而生,互联网主流娱乐平台的产品迭代更好满足了大众追求娱乐、渴望自我表达的心理需求。根据抖音官方大数据报告显示,2018年它的国内日活用户突破2.5亿;国内月活用户突破5亿,“全民参与”正在成为现实。
它们所记录的普通生活场景是真正贴近生活的,往往能引发更多普通人的共鸣。而当日常的内容无法满足受众的审美期待时,短视频的制作者就走向了一个极端:夸张与荒诞。
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从早期的芙蓉姐姐、凤姐,到虚拟人物小月月、9年前的“犀利哥”,近年来出现的“理发店小吴”、捡垃圾的“流浪大师”,形象的奇观化、丑陋化越来越能博取眼球,满足了窥私的猎奇心态。
另外,纷繁喧嚣的当下,大众被钢筋混泥土层层包围,又因高度的社会压力及
分工而被分离在不同的单元套间中,传统的关系网渐渐减弱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漫的、无中心的原子化社会。
“在原子化的社会关系中,社会生活和文化图景显得支离破碎,社会关系网络不足使得孤独感成为一种弥漫性的心理状态,孤立的个体遭遇前所未有的自我认同困惑和归属感的缺失。”
我们逐渐把内心复杂交错的恐惧感转化成对媒介的依赖,把媒介当作一个精神伴侣来缓解内心的压力。“审丑”事件、狂欢式的集体围观等等,大大缓解了焦虑与恐惧情绪,成为宣泄的窗口。
当然,大众对沈巍的追捧不仅仅限于外观的“审丑”,更在于内心深处对“大师”的尊崇。身份与行为的反差是传统的“高手在民间”的故事,也有“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的荒诞色彩。
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书籍的价值、精神的富足乃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高尚追求。从前我们重学士,如今我们敬教授,对文化的敬畏是融于骨血、一脉相承的。
因而沈巍的落魄才更令人唏嘘。
他读莎士比亚、读斯宾诺莎,讲伍子胥、讲和氏璧的故事,博学而淡然,这样的人却不在高堂庙宇,而是像堂吉诃德那样游走世间。
沈巍引发的几十万点赞评论中,有猎奇、有敬佩、有惋惜,或许还有嘲讽。
流浪二十余年,一朝成为焦点。人群熙熙,皆为利来;人群攘攘,皆为利往。
热度和光环再多,点赞关注再多,都不属于他本人。他还是那个拾荒的流浪汉沈巍。
他的流浪,成就了谁的流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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