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航员Thomas Pesquet一直想把自己的萨克斯带上太空。然而一名宇航员的行李配额只有1.5公斤,他不得不带着遗憾将2.4公斤的萨克斯留在地球上。他曾在社交网络上发过一张照片,金色的萨克斯散发着落寞的光,他写道,“还在想办法把这家伙跟我一起送到空间站。”2016年11月,他登上太空,在空间站按部就班地工作,第二年的2月27日是Pesquet的39岁生日,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萨克斯出现在了空间站里。
这是妻子Anne Mottet给他的礼物快递,由NASA执行安排。为了给Pesquet一个惊喜,萨克斯随着来自地球的其他补给品被一起送了上来,而且特意没有写进补给单中。Pesquet后来感叹,“你永远不知道音乐会把你带去哪里,或者,你把音乐带到了哪里。”
还好Mottet和NASA当年做了这些努力,不然我们怎么会在本月8号晚东京奥运会闭幕式上的“巴黎八分钟”中听到Pesquet吹奏萨克斯。在法兰西体育场前的长笛、巴黎圣母院前的小提琴、卢浮宫里的马林巴木琴、废弃工厂前的钢琴和滑板公园里的打击乐相继出场后,画面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整个世界听到了Pesquet用萨克斯吹奏出《马赛曲》的最后一段,琴声绵长、悠扬,Pesquet在飞船的六边形舷窗前漂浮着,姿势像母体中沉睡的婴儿,窗外是蔚蓝的地球,他的故乡。
这是当晚的“巴黎八分钟”中最令人难忘的画面之一。太空、萨克斯,遥远的音乐,宏大的宇宙与渺小的人类,每一个元素都足以击中人心。随即有人发现,吹奏萨克斯的灵感来自于几年前以Pesquet为主角的一部纪录片《16次日出》——国际空间站时速17100公里,每90分钟就会绕地球一次,因此宇航员每天可以看到16次日出和日落。纪录片还拍下Pesquet带上法国飞行员、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书和一个“小王子”的玩偶前往太空。“玩浪漫,还是得法国人,”博主大胡子阿细感慨道。
恐怕要先为这份浪漫祛魅了。在欧洲航天局的网站上查看Pesquet的履历,寥寥数语透露的是一个普通人想成为宇航员所付出的努力与艰辛。2001年,他从法国高等航空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航天工程师,2004年,由于一直热爱飞行,他入选了法航的一个飞行项目,成为了一名商业航线飞行员,在固定航线上飞行了几千个小时后,他在2009年被欧洲航天局选中成为预备航天员,这一年他已经31岁了。然后是7年的专业训练,其间无从知晓是否有一天可以走上太空。他没有稳定的生活,常年在美国、俄罗斯和日本间辗转,接受各种体能上的挑战和非人的考验,长期和在罗马的妻子异地生活,没有孩子,等到2016年*次作为Proxima任务的宇航员登上太空时,他已经38岁了。
太空中的工作也谈不上太多浪漫。半年的时间里,Pesquet要在完全不同于地球的太空微重力环境中完成一百多项科学实验并记录下结果,实验涉及生物学、农业、物理学、脑科学、医学等多个领域,这意味着不停的重复和大量的数据。他会在密密麻麻的线路和仪器的包围中戴上VR眼镜,不停地抓取眼前出现的虚拟物品,并记录下大脑在微重力状态下是如何工作的——就像《头号玩家》里那样。这种研究可能会对治疗前庭系统有损伤的病人有帮助。红色的透明试管中栽着由Pesquet亲自水培的西红柿和草莓,它们发芽、长大、结果后的种子会回到地球,送给美国和加拿大的学生们做实验。晶体在太空中会变得更大、更纯净,Pesquet此时又要变身生物学家,戴上蓝色的塑胶手套,拿出大小不等的各种试管,进入显微镜下的另一个世界,这是进一步研究蛋白质分子结构的好机会。
确实有太空漫步的部分——听起来很酷,尤其是拍一张那种以漆黑一片的宇宙为背景,穿着宇航服的照片,但事实却可能并非如此,甚至相当危险。6月,为了给空间站安装新的太阳能模板,Pesquet进行了两次舱外活动,总计20多个小时。*次作业,他同事Shane的宇航服出了些技术问题,不得不返回飞船更换,这极大地拖慢了他们的进度。第二次作业,Shane头盔上的灯和摄像头掉落,Pesquet用线紧急把它们缠了回去,一切稳定后作业正式开始,两个穿着重约120公斤的宇航服的小人在庞大的太空站上如工蚁般工作数小时。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那是真正地暴露在太空中,尽管像电影《地心引力》中那样的太空事故从未发生过,但宇航员脱离飞船飘向无尽黑暗的画面总是令人心惊肉跳。
运动是必须的,长期在失重环境下生活会导致骨质疏松和肌肉流失,因此他必须要每天保持运动两小时。经过改造的跑步机、健身单车和举重器材是他们的全部道具。法国航天局曾为Pesquet开发出一种VR,通过在地球场景中跑步来对抗运动的无聊。Pesquet自己也会拿出硬盘听听歌曲或看会电影。
那些关于“小王子”和萨克斯的浪漫部分,并不是太空生活的日常。
而让Pesquet在宇航员中显得与众不同的,是他热爱在闲暇时间里凝视地球。我翻阅了数十个宇航员的社交账号,没有一个人如Pesquet这般,每天忠实地记录着地球上的风景。
他是罕见景观的见证者——南非海岸惊人的巨浪,安第斯山脉从空中俯瞰如同蒙德里安的画作,路过一座雪山时,如神明一般,他看到暴风雪即将来临前的预兆,为无法告知那附近的人们感到难过。他比地球上的人类更深刻地感受到气候变化,坦桑尼亚日渐萎缩的红树林和波利尼西亚泛白的珊瑚都是气候变差的标志。他喜欢收集不同的机场的图片,每当飞船路过一座许久没有喷发的火山,他都会久久地盯着火山口的黑洞。当地球上万家灯火时,他拍下闪烁着的大都市,想象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此刻在做什么。
他一天经历着16次日出日落,比“小王子”所在的B612星球少些,他最喜欢看日出的时候,太阳散发的光线从温柔到“核爆炸一样”刺眼,想到太阳就是这样孕育着地球上的生命,他觉得感动。他常感叹,在太空中看到的地球,没有国界,没有战争,没有动乱。
这种凝视让他变成一个浪漫的男人。在纪录片《16次日出》的后半段,背景音问:“若能从这必要且艰难的任务生还,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们能够,我们必须对人类说什么?”然后,Pesquet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拿起萨克斯,开始吹奏一首《Into the Infinite》。
2017年6月,他结束了长达半年的旅程,双脚踩回了地球,皮肤重新感受到轻风的吹拂,但奇怪的是,回到陆地上的他变成了普通人。他的社交账号上充斥着无聊的日常动态,ELLE杂志采访他,试图还原Pesquet普通的夏日一天:8点吃羊角面包、10点参加朋友的婚礼、13点喝一杯葡萄酒,15点冲浪——随便一个法国人可能都会做这些,到了晚上,他说,“我仍然梦想着太空。”
终于,2021年4月,他搭乘Space X龙飞船再次回到太空。这次出发前,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太兴奋了,但随着飞船的速度加快,他依然觉得这是“人生最美妙的体验之一”。当飞船终于抵达空间站,四年前留下的萨克斯还在,这是另一种“回家”,他倚着窗户,外面是熟悉的蓝色,他发了一条状态,“你永远也不会对这景色感到厌倦”。
繁重的工作再次开始。Pesquet也又做回了那个地球的守望者,每天发一到两张从太空拍下的地球的照片。永远有未知的领域等着他发现:以前从未注意的太平洋小岛,如果不是在空间站,他可能此生都难以窥见那些岛屿的全貌,飞船极少会路过的南极洲,因此每路过一次他都要拍下照片,最近几个晚上,他都能看到一道绿色的极光。
在国际空间站,几个国家的宇航员们聚集在一起。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大型太空实验室。Pesquet和他讲着不同语言的同事们互相理发。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一起看科幻电影,也会分享各自带来的特色美食。
东京奥运会开始的前一周,空间站也组织了太空奥运会,狭小的太空舱顶悬挂了每一个国家的国旗,项目多元,从同步漂浮到离地跳远到无手掷球,赛后还有奖牌颁发。至少在过去的半个月里,茫茫宇宙中的人类共享一种“be together”的精神。地球上,各国运动员竞赛、拥抱,中国游泳运动员张雨霏抱着曾患白血病但重回赛场的日本女选手池江璃花子说,“see you next year”;空间站里,各国宇航员们共同探索未知,在每一次太空漫步中彼此支撑。
奥运会即将闭幕的时候,Pesquet和一位长相憨厚的日本同事Akihiko举行了太空交接仪式:在激昂的背景音乐中,Akihiko把一张画有五环旗的纸交给Pesquet,代表着奥运会主办权由日本交给法国,两人随即共同打开一面奥运旗帜,下一秒,他们松开旗帜,像幽灵一样一起飘走了。
Pesquet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置顶了一组图片——左侧是孩童时代的他躲在纸箱子里,模拟着太空舱的场景,那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右侧是他穿着宇航服在真正的太空舱里执行任务,“现在如何”。孩童时的梦实现了。《16次日出》里,被问到是什么给了他强大的意志,Pesquet说,“要改变人们,你必须让他们做梦,不让他们做梦,他们就不想改变,就会一直做同样的事。”也许就在此刻,也许在我们的梦里,也许在下一次日出时,Pesquet在凝视着地球,凝视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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