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网络上,许多事的终成正果被称为“上岸”,比如考研、考公,校招、社招。女孩们也将成功接种九价HPV疫苗或者预约上九价*针这件事,称为“九价上岸”。
小红书关于HPV疫苗的热门帖子里,每天都有“上岸日记”在更新:已预约的截图页面、社区医院的接种登记单、蓝绿色边缀的默沙东九价白底疫苗盒......全国各地不同城市的女孩们分享着她们即将注射或者已经注射的幸运,从肌肉到灵魂,像被喜悦张满的船帆。
2021年临近尾声,得偿所愿的年终总结越来越多。
而如安乔这样陪跑至超龄的人,是至今未能上岸的搁浅者。
对了,陪跑,指的是坚持在“约苗”等官方公众号和医院平台订阅到苗通知,有渠道集中放苗的时候会蹲点抢苗,却始终与HPV疫苗失之交臂的无效等待。
HPV,全称Human Papilloma Virus,即人乳头瘤病毒。高危型HPV的持续感染是导致宫颈癌发生的必要因素,而宫颈癌是全球最常见的妇科肿瘤之一。HPV疫苗,正是适龄女性预防宫颈癌的一级措施,最有效的途径。
当前在中国上市的HPV疫苗包括二价、四价和九价疫苗。除了二价有一支去年上市的国产疫苗外,四价和九价都为进口。“价”代表的是疫苗覆盖的病毒亚型的种类,“价”越高,覆盖的病毒种类越多。“网红”的九价疫苗,能够有效预防16/18/6/11型的高危亚型HPV感染,并且预防五种低危亚型HPV病毒,是年轻女孩的接种*。
有媒体形容,过去一年,中国女性对HPV疫苗陷入了疯狂。
安乔不否认,这里面有情绪传染和焦虑营销的成分,所有人都在交流这件事,来自医学博主的科普、网红或者网友的分享,甚至朋友圈也能刷到别人接种的消息。“好像每个人都打了,你是最后一个没有抢到的。”
但是电商平台的秒杀拱火也好,社交平台的流量密码也好,至少,国内女性群体对于预防宫颈癌的普遍意识确实提高了,接种疫苗的认知教育从一片空白,到今日甚至有了逐步主流化的迹象。
世界卫生组织(WHO)数据显示,2018年,全球宫颈癌新发病例约57万,死亡人数约31.1万;其中,中国的宫颈癌年新发病例约13.1万,死亡人数约5.3万。近十年来,我国宫颈癌的发病率与死亡率呈稳步上升和年轻化趋势。
在中国女性生殖系统恶性肿瘤中,宫颈癌的发病率和死亡率居于第1位;在15~44岁女性中,宫颈癌是排名第2位的恶性肿瘤。而进口二价HPV疫苗在中国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慢跑,才逐渐走向大众市场,四价和九价更是严重迟到。
这种疯狂,或许是必然,并且仍然来得太晚了。
安乔不清楚女性罹患宫颈癌的几率是多少,但对她自己来说,就是零或者百分之百。九价疫苗可以预防到90%以上,这是她能够给予给自己的,确定的安全感。社会不能提供给女性的安全感很多,她这一生需要穿越的恐惧太过抽象,癌变的危险反倒变得具体。至少这一次,她可以主动规避。
但问题是,没有苗,没有上岸的船。
2018至2020年,受到不同地区经济、卫生和教育水平的影响,全中国9-45岁适龄女性累计接种2159. 74万剂次HPV疫苗,累计估算接种率为2.24%,整体覆盖率不足0.05%。
然而,全球已有半数以上WHO成员国将HPV疫苗接种引入或部分引入国家免疫规划(免费接种),已有5个国家项目的目标人群全程接种率达90%以上,22个国家的接种率达75%以上,估算全球适龄人群HPV疫苗接种率为15%。
巨大的差距背后,是疫苗供应的极度紧张,和国内无数等待接种的适龄女性。我们甚至不需要触及那些中西部等欠发达地区,人们容易受到教育普及程度较低、疫苗自费价格高昂等因素的限制影响,哪怕是在意识更为先锋、资源相对优越的一二线城市,全国接种率超过5%的城市也只有11个。
最高的是北京和上海,分别为8. 28%和7. 37%,也并未赶上世界平均水平。
大城市里认知足够,接种意愿强烈的年轻女性,依然要为此挣扎、赛跑,或者付出无限期的等待。
虽然网上的“上岸日记”铺天盖地,但在现实的深流海域里,那些被搁浅,甚至被淹没在水面之下的,才是绝大多数。
01 渡口
安乔*次认真意识到“打疫苗”这件事,或者说对此变得严肃起来,是她24岁结婚那年。
她不是那种按部就班的人,但在这个年纪结婚,倒是应了长辈嘴里那句“到了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虽然她痛恨这种逻辑,也深知自己的婚姻并非是为了出于年龄的破规定。
给许滢儿发请帖邀请对方来成都参加婚礼的时候,昔日同学满口欣喜地答应了。但临近婚礼前,许滢儿在微信上告诉她,“可能会晚一点到成都哦”,自己要先去韩国打针,再从首尔飞成都。
打什么针,她没有问,但很自然就有了答案。现在是2019年初秋,九价疫苗入华已经有一段时间,关于宫颈癌的预防和九价疫苗的接种,在国内的讨论热度已经持续了大半年,如果女孩们提到的“打针”没有其他定语限制,那应该就是HPV疫苗吧。
但针还太少了,周围真实接触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动静,所以安乔也一直没放在心上。倒是许滢儿主动来问她,你打了吗?她解释说,自己这次是去韩国打九价,九价的接种年龄是16-26岁,她想着已经24岁了,国内打不到的话,就赶紧去国外打了。
这确实是许滢儿一贯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从有人和她闲聊时提到“去国外打针”,到她和同事决定发邮件联系韩国的医院,顺利预约,申请签证,再到她们出现在韩国庆熙大学医院的国际诊疗部,挂号付费,都是速战速决的事,没有什么犹豫。
可能*让她觉得有点吃力的,是刚打完针的时候手臂很酸,而她在免税店买的化妆品太多,甚至有些拎不动。“买买买也是很累的”,她笑着和安乔说,相当于出去旅个游顺便打针,双重犒劳。她来过首尔好几次,在街头甚至不会迷路。
这也是许滢儿选择韩国的原因之一,众所周知,还有一个打针的热门选择是香港。
在国内HPV疫苗接种的启蒙时代,香港是前沿阵地。去香港打针的女性,是消费力强又赶时髦的人物,也是先锋的火种接力者。
2013年前后,赴港接种HPV疫苗势头渐起。三年后,香港又引入了默沙东的九价疫苗佳达修,彼时二价疫苗希瑞适才在大陆刚刚获批,但也宣布从美国退市,因此也一度被国人认为是“落后、被淘汰”的产品。相比之下,九价的吸引力不容小觑,购物天堂香港,也成了九价疫苗圣地,人潮汹涌。
不过,因为有利可图,赴港注射九价HPV疫苗的产业链也极度不规范,乱象丛生。加之断供等风波,地下交易活跃而灰暗,冒牌疫苗或水货疫苗层出不穷,针的真假女孩们根本辨别不出。
“庆幸没在香港的小诊所里打到那种水针”,许滢儿说,她也劝安乔趁早打了,但别去香港打,而且,“*在结婚之前打。”
安乔试探性地和在丹佛念书的好朋友提到这件事,HPV疫苗。她知道这个在国内“火”起来不久的事情在美国的普及程度更高,朋友说,自己来丹佛读大学的第二年就打了,这里的女孩子基本都在高中时期就接种完毕了。你还没打吗?
这句话确实让安乔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比如环境认知的差别,她的年龄,和隐形的限制。
全球已有长达14年的HPV疫苗预防接种经验,在推广政策上,以学校为接种点是进行HPV疫苗接种的*形式,也可以获得较高的接种覆盖率。
许多欧美国家都在12岁左右的女孩中极力推行 “校园接种计划”,以及13~17岁的“疫苗追赶计划”等,新西兰甚至为12岁男女孩实施了不同组织形式下的疫苗接种计划。疫苗接种覆盖率高的地区,适龄青年对HPV的认知水平也无疑更高。
但她的高中时期,HPV疫苗在国内仍然缺席,性教育或者说生理健康教育形同虚设,除了月经的周期原理和子宫孕育的生殖功能,她对HPV和宫颈癌没有更多的概念。
而对于有些事情来说,也确实有一些“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的讨厌规定,有它的截止日期。她今年24周岁了,但她意识到那种更为隐形的限制是,它那么重要,却并非触手可及。国内的绝大多数女性都没有这种条件,也不能像许滢儿那样潇洒,说走就走,去境外打针,勇气之外,还需要更高昂的成本。
不论美国,韩国还是香港,都不是普通女性会轻易登船上岸的渡口。
而且,内地的好消息正在不断更新。2018年,默沙东的九价疫苗已经在内地上市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地很快就开放了预约接种,只是疫苗供应才刚刚起步。
当年10月,成都零星几个卫生服务中心放出的首批九价疫苗,只有50份,女孩们在凌晨排起长队。一年后,五大主城区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几乎都开放了预约。
安乔也在预约平台订阅了各大卫生服务中心的到苗通知,但2019年过完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觉得内地的渡口离自己很近。这一年,全国共批签发九价HPV疫苗332.42万支,已经比2018年增长了173.35%,但哪怕只平摊到三四个城市,这种争夺,依然是属于极少数幸运者的抢凳子游戏。
深圳、萧山等地甚至采取了摇号接种的方式。
而根据中商产业研究院数据,2017至2019年,包括二价、四价、九价在内的所有HPV疫苗签发量,按照每人三针的接种程序,能够满足约659万女性的接种需求,如果以3.56亿适龄女性计算,市场缺口超过10亿支。供需之间,横跨着难以逾越巨大的鸿沟。
不过情况已经在改变,默沙东对中国的HPV疫苗供应量也一直呈现增长态势,持续攀升。女孩们心想,“一针难求”只是一个很快会跨越的初期阶段,打九价会越来越容易。
安乔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她可以等,等船开过来。
02 陪跑年代
2020年,事情开始变得真正“疯狂”起来。
全球新冠疫情,突然斩断了多种跨境活动的可能,HPV疫苗的境外接种预约,也按下了暂停键。
拥有疫苗渠道的私立医院采用“线上预约”方式,拥抱了电商巨头。根据钛媒体封面报道的描述,2020年4月,拼多多率先出击,在百亿补贴项目上线了“HPV疫苗预约”。紧接着,阿里健康,京东健康等布局HPV疫苗预约服务的平台,也先后加入补贴、秒杀行列,百度、美团等都迅速跟进。
私立医院用少量的疫苗跟电商平台合作达到了*的宣传推广效果,极大拓宽了HPV疫苗的用户可及性,但也造成了一种私立医院HPV疫苗货源富裕的“假象”。
而另一方面,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平台上的网红博主和意见*都蜂拥而上,追捧宣扬,让九价HPV疫苗的接种浪潮愈发席卷澎湃,也让HPV疫苗焦虑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
许多专家和媒体认为,国内市场“一针难求”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流行行为,存在许多不理智因素,市场似乎被这种线上传播“撑”大了。
但实际上的问题是,那道缺口被撕扯得更大了。
手握四价和九价疫苗的供货商默沙东一家独大,其产能与放量主导着中国市场的供应情况。但面对如此巨大且爆发的内地市场,任何一家药厂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充足备货。
2020年,根据中检院批签发数据,全年批签发量四价721.95万支,九价HPV疫苗506.64万支,同比涨幅分别达到36%、52%。这是九价疫苗获批进入内地市场的第二年,其批签发量已经呈现醒目的增长,但远远不够。
渡口开放了,人们确实拥有了更多机会,然而迟来数年的疫苗背后积攒了过于庞大的需求,并在互联网的助推和狂热下进一步浮出水面,像泄洪一般倾倒。而往来的船只在真正的待解救人群面前仍然屈指可数,甚至难以承载和输送万分之一。
上岸的呼声在互联网急剧高涨,但登陆的船票却难以企及,签发的疫苗量杯水车薪。
中国的年轻女性们,目睹了这场互联网平台掀起的流量盛会,包括佩仪。但她并未在互联网平台上寻觅机会,一是因为“太贵了”,二是出于“不信任”。
与互联网平台合作的私立医院疫苗价格高昂,且需要收取手续费,服务费等,可以自主定价,疾控中心无权管辖。以九价为例,社区的单针价格约在1300元左右,三针将近四千,私立医院包三针的价格则在6000元左右,甚至高至8000元起。
而且,除了社区医院等公立机构之外的渠道,疫苗供给其实并不充裕。据一位疫苗行业从业者分享,区域私立医院的供货量可能不到总供货量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
因此,通过互联网“中介”约苗,高溢价、退款难、虚假宣传等问题不在少数。
在黑猫投诉官网搜索关键词“HPV”,显示共有626条结果,投诉对象几乎囊括了所有知名平台,包括京东、天猫、淘宝、拼多多、百度,以及彩虹医生、爱康国宾、橄榄枝健康等约苗中介,其中大多是要求退款和赔偿,或催促安排疫苗接种时间。
部分投诉的消费者往往是打了九价*针或前两针,但迟迟没有打到第三针,而有些消费者等到超龄都没有打上*针。
同样是等待,佩仪宁愿选择那些更有保障的官方通道。她所在的深圳,是最早采取HPV疫苗摇号政策的城市之一,2018年初,佩仪来到深圳实习,半年后,她就在深圳卫健委公众号登记了个人信息,进入了九价摇号的十万人签筒。
深圳的九价摇号不限制深圳户籍,年龄在16-26.5岁的女性都可以参与摇号,摇中的话可以包三针。“包三针呢!”佩仪特别强调,这对于在深圳、和深圳周边生活的女孩子都是莫大的吸引力。
但“摇号”的游戏方式,或许是公平的另一种阐释,却与平均和平等无关。中签的是始*少数幸运儿,而被吸引的绝大多数女孩,都是陪跑年代里密密匝匝,又踉踉跄跄绊倒在终点线的背景角色。
在今年之前,佩仪只是静候摇号的结果,顺其自然。但每一期摇号结果出炉,都只是宣告她的又一轮“陪跑”结束,谢谢参与。
近两年的时间,深圳市参与九价疫苗摇号人数增长了3倍有余,在11月最近的一次摇号中,共有48万有效申请者参与摇号,中签率3.6%,已经创下历史新高。在五个月前,第二期摇号的中签率还不足1.7%。
佩仪记不清自己陪跑了多少次,在等待的过程中,26周岁的deadline像工作的deadline一样逐渐迫近,让她感到难以喘息。但方案可以再改,她却并没有修改年龄的机会,这是更加苛刻的“死线”。
看着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佩仪知道自己在摇号池的抽签机会已经进入倒计时,所以从下半年开始,她选择了主动出击。
危机感和紧迫感推着佩仪真正动了起来。她疯狂搜索微博和小红书攻略,在各种平台上参与订阅和排队,光是下载的APP客户端就占据了满满一个文件夹,包括健康160,医鹿,约苗,粤苗,知苗易约,健康中山等。她将其放在手机桌面很显眼的位置,尽量不错过一条相关推送。
除了APP,那段时间,以深圳为中心,再从广州到佛山到东莞,周边城市大大小小的医院和妇幼保健所,凡是能够提供九价疫苗服务的公众号名片她关注了个遍,时刻关注公众号上放苗的通知,她还加了四五个抢疫苗的微信群,里面也会有不少消息。
“放苗的频率其实不少,但苗真的太少太少了,基本都是秒没。”哪怕从摇号的“拼运气”切换到了抢苗的“拼手速”,佩仪也依然一直在陪跑。
和她一样活跃在抢苗一线的,还有她的同事,她的朋友,以及她的表妹,她周围几乎所有适龄的女孩子都在排队。凑在一起*能交流的,或许就是抢苗失败的经验。
所以,回想起一周前在佛山三水区妇幼保健院抢到九价疫苗的时候,她说比起喜悦和兴奋,*反应竟然是难以置信,然后就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安心,“石头终于落了地。”
星期二那天她请了上午的假,坐了两个小时的顺风车去佛山打*针,回来后就PO出那张来之不易的接种单,发了条朋友圈;“上岸了,再也不用抢HPV疫苗了。”突然一下子,她的朋友圈和私信就爆了,好多人都来向她“请教”是如何抢到的九价。
搭上末班的船,佩仪成了她以前所羡慕的幸运儿。而热闹的评论区下面,熟悉的或是许久未联系的,同龄的或是比她年轻的女孩,那些未上岸的搁浅者仍在询问,狭窄通道的隐秘入口。她的表妹黎希希也给她点了一个赞。
希希去年才刚毕业,她还有三年才满26周岁,但也早就开始了订阅和抢苗。希希不至于焦虑,但也无法松懈,有集中放苗的时候,她也时常定好闹钟,做好战斗准备,尽管和办公室的许多女孩一样,她已经陪跑了一年多。
看到佩仪的朋友圈时,她忍不住和对面的同事分享,自己在深圳摇号的表姐等了两年多,终于赶在26岁结束前打上了针。
“是吗,真好啊。”安乔抬起头,眼睛里有着更加诚恳的羡慕。她表示祝福,想起自己26周岁的生日已经过了七个月,却依旧没有上岸,那张仍未拿到手的船票已经过期。
但这件事几乎怪不了别人,她太过被动,又从来缺乏运气,除了长久的等待和公开的几次大范围抢苗,她不算突出的努力始终未果。
在26岁的最后几个月里,安乔甚至没有像佩仪一样去争取周边城市的可能性,也从未想过花高价寻找黄牛,黄牛的代抢费用一般需加价1000~3000元不等。她选择躺平,思考这是否公平。
2020年11月,WHO发布《加速消除宫颈癌全球战略》,全球包括中国在内的194个国家首次承诺消除一种癌症,战略设定2030年HPV疫苗接种覆盖率达90%。
已有百余个国家和地区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而高价仍然是提升中国市场HPV疫苗接种覆盖率路上的绊脚石,但明明已经接受了高价,国内的适龄女性却还要为此去更高溢价地“内卷”,甚至需要比拼各种内部关系。
然而供需的天平太过倾斜,已经没有人去深究,摇号和中签,黄牛和代抢,在一项国家应该普及和正在努力推动的事业中显得如此残酷和荒谬。
她的陪跑几乎是注定。
03 二价和四价:搁浅的大多数
许多个安乔在等待和犹豫中超龄,变成了惊弓之鸟。
她原本应该很怕麻烦,小毛病几乎都靠自愈。但如今,只要是敏感部位或者和女性生殖器官相关的地方,出现不太正常的症状,持续超过两天,她都会选择去医院。很多时候她知道可能是小题大做,但有三个字若隐若现地浮出脑海,她总是会不经意地想到,宫颈癌。
这种恐惧几乎是不可避免又无法控制的,她27岁,已婚,有性生活,还没有接种疫苗。
在九价超龄的女性中,有像安乔这样在等待中刚刚超龄的,还有众多适龄女性在内地HPV疫苗的历史缺位中沉默,从一开始就错失了九价接种的*年龄。她们中不少人已经组建了家庭,但在这个防护场景里,伴侣和婚姻无法给她们以安慰,或许反而是危险的来源。
最近几年,康洁会定期去兰州的市医院做TCT宫颈癌筛查。她33岁了,比起打疫苗,筛查作为二级预防措施对她而言是更为直接的保障,她和先生已经结婚五年,平时生活健康,注意卫生。但宫颈癌发病率高,而且是一个长期病变的过程,初期很难靠人为发现,她总是没那么放心。
不过从今年年初开始,甘肃省在大范围开展HPV疫苗网上预约、定点接种,兰州市民可以通过“健康甘肃APP”集中预约四价和九价。康洁决定观望一下四价。
退而求其次,适应人群为9~45岁的四价和二价疫苗成了超龄女性的安全出口,但仍然有一个顺序级。
在预防宫颈癌方面,四价和二价其实效果一致,都是针对高危HPV16和18型,也是国人感染率最高的两型,基本能预防84.5%的宫颈癌。四价多出的两价针对低危型HPV,预防生殖疣。但同样是打疫苗,人们总是期望预防的病毒种类越多越好。如果有得选,自然是“价”高者先。
所以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年龄范围广,预防型号多的进口四价疫苗成了*选择。
逃离了九价四郊多垒的白热化竞争,人们往往以为没那么“网红”的四价相对来说应该会比较好打。毕竟网上的各种讨论和攻略几乎都是以九价为中心,以26周岁以下的年轻女孩子们为中心。
看起来饿虎攒羊的拥挤人群,夺食的都是九价吧。
但实际上,处于舆论的中心旋涡之外,意味着关注度更小,也意味着机会更少。而沉默的螺旋一直递增上升,超龄或者没约上九价的女性纷纷转向plan B,人数众多,抢到四价的船票并没有变得更容易。
九价还时不时有到苗、放苗的通知,相比之下,四价的消息反而被静音,等待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自国内上市以来,进口四价HPV疫苗批签发并不稳定。根据默沙东国内代理商智飞生物的财报显示,2021年上半年,四价疫苗批签发量为304.5万支,同比下降了16%。
北京朝阳区某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人员表示,“从2020年下半年到现在,四价HPV疫苗一直没有到货,之前有供货时,苗量也非常少,预计排队至少在1年以上。”类似的情况不只北京,全国多地HPV四价疫苗预约都很紧张。
想要在社区预约四价的女性,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没有现货,无法预约”。浙江省嘉兴市,最近一轮四价HPV疫苗摇号中,疫苗中签率仅为1.3%。
从康洁下载APP起,九价似乎永远约满,但仍有甘肃省妇幼保健院开放渠道,而四价的苗源稀缺无望,甚至一直没有接种点可以预约。安乔在“约苗”公众号上的订阅通知从九价变成清一色的四价,但成都很多社区卫生中心的四价疫苗都已经暂停订阅。
不知道是互联网大数据洞察足够“真实”还是过分“体贴”,如今小红书首页推给安乔的相关内容,早已不再是如何抢九价的帖子,四价甚至也不被吹捧,而二价又被重新捧上王座。
“还是二价最香”,“二价安排上岸”,很多博主也郑重其事地进行科普,预防宫颈癌二价足矣,进口二价是*的选择。他们说,进口二价虽然只预防两种高危HPV,但有专利佐剂,具备交叉保护作用,并且能产生持久高水平的保护性抗体。
但进口二价也还是要等,只是等待时间可能不会像四价一样漫长。何况现在进口二价又被“炒”了起来,这个赛圈或许也并不轻松。
很多女孩子已经不想等了,直接去打了国产二价,也就是去年5月刚刚获批上市的“馨可宁”。厦门万泰沧海研发的“馨可宁”是目前的4支宫颈癌疫苗中, 除了默沙东的九价、四价佳达修和GSK的二价希瑞适外,*的一支非进口疫苗。
其实,国产二价的宫颈癌防护力基本达到了理想效果,而且单针单价365.5元,进口二价为610元,几乎是其一半。性价比高,最重要的,是真的能排上队,有渡河的机会。
康洁就在不久前接种了国产二价。今年9月,国产二价HPV落地兰州,政府大力推广且疫苗备货量充足。去打新冠疫苗的时候,社区的疫苗接种点和她说可以预约国产二价,她马上就登记了,并不想一直等下去。
她已经不再年轻,追求的东西更为实际,比起高“价”、进口或者流行,她更想要接种即时到账的安心。“不用抢,只隔了一个月就通知我了,很快。”
多位专家曾经表示,想要靠跨国药企提高批签发量来改变我国宫颈癌疫苗的供需现状是不太现实的,只有国产疫苗上市,扩大产能,才可能迎来根本的改变。
国产二价“馨可宁”是一个打破垄断的开始。我国也已经有三家医药企业的四价宫颈癌疫苗处于研发阶段,其中上海博威生物和成都生物的疫苗已进入临床3期。但研发人员透露,从3期到上市,最少还需要2年的时间。
而据其他不完全统计,我国HPV疫苗的所有在研项目超过15款,除了现有的亚型之外,还包括了11价、14价等品种,上个月,北京神州细胞的十四价疫苗也已经正式进入临床二期。
或许十四价问世以后,又会成为女孩们的“新宠”,或者社交网络的“新贵”,但无论还要等待多久,已经和搁浅的安乔无关,十四价的年龄限制应该不可能比九价更“宽容”。
但HPV疫苗的“年龄歧视”是合理的。在没有性行为前,女性感染HPV的机会较小,因此性活跃期之前接种疫苗对女性的保护效果*。国际上其实认为,HPV疫苗的*接种年龄为9-14岁,从全球HPV疫苗应用现况来看,疫苗的接种覆盖率在不断提升,而接种对象的年龄也越来越小。
2021年下半年以来,厦门、济南、无锡,全国多地都在为14岁以下女生推行HPV疫苗的免费接种,手机上各种新闻推送不断,佳讯频传。11月,成都市卫健委也下发方案,为13-14岁在校女孩普遍接种HPV疫苗,计划到2025年底,达到在校适龄女孩HPV接种率大于90%的目标。
本月该方案已全面启动,成都多个区县均设置接种点,由学校统一组织为在校女孩们接种疫苗。
安乔为此激动,也羡慕她们的幸运。但和HPV疫苗一样,她觉得仍然来得太晚了。
“虽迟但到”或许在这个层面是值得感动的宏大叙事,却也无法将诸多个体的等待和失去一带而过地稀释。而且,HPV男女都有感染的可能,可以通过性传播,但宫颈癌却是女性疾病,男性依然可以*隐形,尽管他们并非有意。
HPV疫苗之父公开建议男性接种HPV疫苗,既是为了保护他们自身,也是为了保护其伴侣。许多发达国家都在推动男性接种HPV疫苗,男性的接种率在不断提高。但国内的男性即使有这种意识,却反而是在帮倒忙,和女性争抢为数不多的资源。
安乔的丈夫在帮安乔抢苗时,也曾小心询问安乔自己是否需要接种,安乔挥了挥拳:大哥,别和我抢了好吗。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安乔也会想到,三年之前,内地的渡口仍然没有开放;一年之前,网上到苗的次数还没有这么频繁,周围接种的女孩远没有那么多;而她妈妈那个年纪的女性,甚至不知道HPV疫苗是什么。国内宫颈癌的预防意识和HPV疫苗接种率已经飞速提高,甚至是飞跃,似乎在用三年弥补一个时代的空白和缺憾。
社会在发展,事情也确实在好转,或许比起上一代人,后来者永远是幸运的,并且会越来越幸运。
只是对她们而言,目前分配不均的幸运,还需要格外努力去争取。但网络上充斥着幸存者偏差视角下轻松“上岸”的日记,而安乔的等待,才是普通人的故事。
至少在写作这篇稿件的日子里,她听到身边更多的,都是关于搁浅者的故事。
后记
安乔的另一个好朋友余洋洋在上海工作了三年,她喜欢这座城市,文明之光,开放、先锋,但对此地的HPV疫苗预约几乎不抱希望。本身苗源很少,竞争者又多,而且有上海户籍的优先,比起陪跑,她自嘲他们这种“来沪务工者”更像是炮灰。
所以她也在家乡的小县城排队,虽然量少,但预约的人也相对更少,容易等到机会。虽然这似乎是某种无奈现状的一体两面,余洋洋摊手。
刚刚三十而已的莫筱也是安乔的受访者之一。莫筱现在的心态也许更具有中国女性的普遍性,佛系排队,能打就打。反正,“有那么多人都没打也没事”,她听起来已经没那么在意。
尽管在这种“不在意”背后,她也曾经计划过去香港打针,也曾经在彩虹医生上高价预约了私立医院的四价疫苗,价格几乎是两倍。承诺三个月能约到苗,但半年过去仍然没有音讯,她一气之下投诉了他们虚假宣传。
从小到大,莫筱都觉得自己很懒,打HPV疫苗这件事,她已经发挥了她的能动性并且感到疲惫,“麻烦死了”,投入和回报却不成正比,莫筱说,“有更多的精力不如拿去搞钱。”
现在,她还是会习惯性地订阅四价和二价的到苗通知,但已经不会再专门去等了。
何况她工作很忙,有固定的伴侣,也没有那种紧绷的健康焦虑。她和许滢儿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许滢儿在接种了宫颈癌疫苗之后,还总在担心另一个女性高发疾病,乳腺癌,不知道该怎么有效预防。
安乔觉得自己介于这两者之间。和莫筱一样,她仍然在公众号上订阅排队,也关注区域周边医院门诊和妇幼保健所的消息,还会在时间合适的情况下主动参与抢苗。尽管抢苗基本以失败告终,而约苗每一次有新的消息提示,永远都是提醒她到期续订。
但她也没有那么焦虑了,到了三十岁还没等到四价的话,她决定去接种国产二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准备和康洁一样,定期去做宫颈癌筛查。九价超龄之后,她反而更加了解自己要追逐的东西,或许是出于无奈,但也变得自如了。毕竟到期的只是订阅,而不是她的身体健康控制权。
在她们等待HPV疫苗的后半程,就像莫筱说的,不想再被它支配。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2018-2020年中国9-45岁女性人乳头瘤病毒疫苗估算接种率,中国疫苗和免疫,2021年10月
2.HPV疫苗在中国的应用现状,中国实用妇科与产科杂志,2019年10月
3.疯狂的HPV疫苗,钛媒体封面,2021年3、4月合刊
4.HPV疫苗一针难求 转战电商平台“约苗”靠谱吗?,每日经济新闻,2021年8月
5.宫颈癌疫苗一苗难求,健康时报,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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