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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品往事:三代喜剧王,一笑再难求

那个时代在全年最重要的夜晚里留下过共同仪式:看完本山再放炮,听完《难忘今宵》就睡觉。如今每一年的新春钟声依然按时敲响,只是隆重之外,少了些笑声。
2022-02-21 12:34 · 微信公众号:毒眸 廖艺舟

2022年的央视元宵晚会结束得近乎平淡,没给观众提供新的社交话题,微博热搜排名最高的词条,是“节目单”。

已经少有人记得,曾经元宵晚会的主角,是“我最喜爱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评选活动”。语言类节目历来最受观众喜爱,几代“小品王”也由此诞生。今年这项评选已经停办整整10年。

回顾虎年的央视春晚,小品一共5个,主题涉及年轻人就业、婆媳关系、欠债还钱、抗击疫情等,沈腾、马丽、贾冰、贾玲等已成“老面孔”,可节目没有再造出新梗,到第二天就乏人讨论,反而是赵本山曾经的一段发言被做成长图四处传播:“小品*的主题是欢乐。”

他不在江湖,可江湖一直有他的传说。

十多年过去,新的传说还没有诞生。大众耳熟能详的小品台词,定格在了那些老视频里。每年春晚结束,视频网站的小品集锦收藏量都会增加一些,飘过的弹幕感叹着“这么多年后我依然能笑得肚子疼”。

小品曾随春晚而兴盛,如今似乎不再具有生命力。或许,人们等不到下一任“小品王”了。

“小品”与“大师”

39年前,小品还没有诞生,春晚还没有舞台,嘉宾和观众坐在一起,像场在600平米礼堂里举行的“茶谈会”。严顺开表演了《阿Q的独白》,王景愚带来哑剧《吃鸡》,这些节目都被视作小品的雏形。

两位都是国家一级演员,简单的节目形式取自艺考面试,也能给亿万观众带去欢声笑语。

“最早的几届,是很多社会精英帮忙参演,才把春晚捧成了品牌栏目。而不是它捧红了我们。”多年后陈佩斯还是有些愤懑不平。1984年第二届春晚,他搭档朱时茂表演《吃面条》,没有实物道具却演出了撑破肚皮的搞笑效果,被总导演黄一鹤定义为“我们国家晚会里真正意义上的*个小品”。

那个年代,小品还不入流。5年后宋丹丹参演《懒汉相亲》,彩排回家也只得到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公公一句“拿肉麻当有趣”。纯逗乐的《吃面条》上台前更是困难重重,临演前10分钟才被最终敲定,黄一鹤赌一般地说:“一个字都不能错,出了事你们可就害了老哥我了。”

结果节目反响极好,顺理成章地成为晚会常驻节目。一年又一年在除夕的欢笑中演下来,“喜剧大师”陈佩斯诞生了。

上春晚前,陈佩斯已经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参演过数部获得文化部“优秀影片奖”的电影。1986年,陈佩斯从八一厂转业,“名满天下,身无片瓦”。他怕在体制内授衔后自己不好离开,也不想占用别人的名额,“八一厂没有喜剧,而我选择了这条喜剧的路。”

春晚舞台记录了陈佩斯在喜剧表演上的高光时刻,《胡椒面》《拍电影》《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姐夫与小舅子》等等作品均脍炙人口,其中《主角与配角》被不少观众认定是陈佩斯乃至中国小品的*之作,其中许多桥段直到今天还在互联网流传。

但陈佩斯不满足于“只为逗笑”,他的表演方法来自电影和话剧,擅用肢体语言,也擅长用故事情节的推进来营造喜剧效果。搭档朱时茂曾演过《牧马人》《长江*漂》等,形象英俊正派,符合80年代国民审美。陈佩斯则贼眉鼠眼,“形象不太好”,但能纯熟地表演小人物的猥琐落魄,两人常以“身份落差”乃至“身份互换”作为剧本的核心设计。

商业喜剧如卓别林,小人物最后会有个还算美好的结局,更进一步如周星驰,主角最后甚至能浪漫地升成“食神”、“足坛*”、“武林高手”。人人都懂所谓“喜剧内核是悲剧”,陈佩斯给这道理加了句注释说“内核是摆脱困境”。

他演的小人物,总能拥有一次理想化的梦幻时刻,短暂成为“朱时茂”式的正面形象站到舞台中央,角色自己内心狂喜,观众眼里滑稽好笑,可结局会回归常轨,困境不会被真的摆脱。

在“梦醒”时分,陈佩斯会一遍遍重复着:“我是主角,我是主角啊!”会惊讶纳闷地呼喊:“我是小偷?我怎么能是小偷呢?”台上的荒诞和台下的笑声共同形成其小品魅力,有了这份复杂滋味,观众才久久难以忘怀。

但*的模式一旦固定,更出彩的创新就很困难,陈佩斯尝试过各种试验,结合魔术演《大变活人》,请一帮体操冠军演《宇宙体操选拔赛》,有些春晚无法接受,他就在别的舞台搞实况拳击《职业拳王卫冕战》,还拍了一系列微电影。仅以春晚反响看,观众只觉得像一通又一通莫名其妙的闹剧,“笑果”不佳。

陈佩斯做“实验喜剧”那几年,人们更爱赵丽蓉。这位一口唐山话的老太太接连带来《如此包装》《打工奇遇》《功夫令》等小品,从此再提“宫廷玉液酒”,下一句只能是“一百八一杯”。

赵丽蓉上春晚演小品更具偶然性,六十岁以前,她都和喜剧毫无关联,是受到过中央领导人邀请接见的评剧演员。1988年年末,从中国评剧院退休的赵丽蓉收到春晚邀请出演《英雄母亲的一天》,因为在小品剧本的结尾,本就是评剧迷的编剧石林郑重要求:“如采纳,请一定请赵丽蓉来。”

节目随着洗脑台词“司马光(缸)砸缸(光)”赢得满台彩,赵丽蓉就此成为春晚常客,1992年起和巩汉林成为固定搭档,先是用“探戈就是趟啊趟着走”教会了全国人民跳舞,后来又靠“春季里开花十四五六”成为春晚饶舌*人。

整个90年代,赵丽蓉6登春晚,最后因肺癌离世。出生不久,赵丽蓉的母亲跟着戏班打杂,有一次演员把她抱上台临时代替道具娃娃,襁褓里的赵丽蓉不哭不闹,没有穿帮,周围人赞叹她这辈子能靠舞台吃饭。人生最后几年,赵丽蓉在小品里留下了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台上的惊险一幕,但观众普遍以为那是有意设计的。从始至终,赵丽蓉和舞台有关的一生没有缺憾。

常有人以“陈佩斯时代”、“赵丽蓉时代”、“赵本山时代”来概括划分,不过90年代的春晚其实群星闪耀,众多喜剧人们都有经典作品留存。春晚从1992年开始给节目评奖,严顺开的《张三其人》、黄宏侯耀文的《打扑克》、黄宏巩汉林的《鞋钉》都曾获得“*小品”。潘长江的《过河》、蔡明郭达的《机器人趣话》、郭冬临的《有事您说话》等节目也构成了除夕欢笑夜的难忘记忆。

1999年,赵丽蓉献上绝唱,陈佩斯为了作品版权和央视对簿公堂,风头正盛的赵本山和宋丹丹合作了《昨天,今天,明天》。“真争气”的中国人民迎接新世纪后,春晚台上只剩一位“小品王”。

“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赵本山的双脚没离开过土地。”宋丹丹曾这样评价自己的搭档。

5岁丧母,7岁时父亲远走他乡,赵本山只能跟着盲人二叔学艺,吃百家饭长大。二叔会些拉二胡、吹唢呐、唱二人转之类的民间技艺,他把这些悉数教给赵本山,算是他人生里的*位贵人。赵本山日后回忆:“所有困难我都走过。差一点就乞讨要饭去了。”

在农村不种地,也只会被看成“瞎混”,赵本山一心想进城。1982年辽宁省举办*届农村小戏调演,赵本山获得机会出演“拉场戏”《摔三弦》,打小和二叔生活的经历让他演起盲人来游刃有余,被誉为“天下*瞎”,在当地积累了一定人气。5年后,他从公社文艺队调到铁岭民间艺术团,和潘长江搭档二人转《大观灯》,连演五百多场,“轰动东三省”。

至此,赵本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他出演的多为滑稽丑角,名号传不出东北,根本没想过能和自己眼里“电视上的明星们”同台。多年后他在春晚上带徒弟演《不差钱》,小品中拘谨的丫蛋得到赏识一举走上“星光大道”,赵本山说那就是曾经的自己。

另一位贵人是当时家喻户晓的姜昆,姜昆到铁岭说相声,却逗不笑台下观众,当地人告诉他,你比我们铁岭团的赵本山差远了。得到姜昆举荐也不能一步登天,赵本山依然在春晚门口兜兜转转,三年时间里“四进四出”,其中有次去北京试演小品《相亲》,评审组觉得节目还不错,只要把脏兮兮、蔫巴巴的赵本山去掉就行。

1990年春晚上,《相亲》总算顺利播出,歪戴解放帽、一身旧中山装的赵本山把电视前的老百姓逗得前仰后合。1992年*次评“*小品”,赵本山的《我想有个家》拿得最多票数,他汲取的是来自东北民间*的喜剧养分,没有太多大道理,也少见专业痕迹,其作品却慢慢变成千家万户年夜饭时最不可缺的好菜。

按他给自己的时期划分,《昨天,今天,明天》之前作品的形式感太重,是“说口式”的,依赖顺口溜,那之后则更加轻松流畅,观众可以自然地进入情境享受快乐。其中《卖拐》系列又较为特殊,“一个好人说着说着给自己说病了,这是寓言式的。”

不论赵本山本人的分法是否严谨、判断是否客观,他的“小品王”是观众一次次亲手投出来的,从1999年到2011年,蝉联13届从不间断。赵本山成为春晚符号的年月里,也一直不乏负面评价称其作品太过低俗,但他的小品被“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几乎无可争议。

说赵本山就是“以俗取胜”也并无问题,从形象着装到语言段子,都贴近大众与浅俗。他的小品不回避“土得掉渣”的农民心态,早年《牛大叔提干》以此来反讽官僚作风,风格成熟后的《心病》里角色则显得憨厚可爱,总归都演出了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作家王蒙提出,赵本山作品稀释了主题先行的条条框框,通过语言游戏大方直露地调侃忽悠,又很自然地表达了老百姓对主流价值的认同,是“殿堂文化”与“民间文化”之间的黏合剂。

赵本山还尤其擅长通过都市和农村视角的反差来制造笑料,比如《钟点工》里“花钱唠嗑”的独居老人,《说事儿》里“从人名膨胀成名人”的白云,身边坐着“永远是你大爷”的黑土。一连串淳朴又不失狡黠的角色形象背后,赵本山“演的也是自己的命运”。

杨澜在一次访谈中形容,每年就像有13亿人考官出题,就等着考赵本山1个人。压力之下,赵本山经常萌生退意,他在北京筹备节目时习惯拉紧窗帘,不分白天黑夜,但有时心情不好会打开窗户,对着四环干嚎几声。

在春晚的最后几年,观众也能感受到赵本山已经力不从心,节目质量有所下滑,演完《火炬手》赵本山想着“可算完成了”在后台失声痛哭,他知道剧本偏弱,万一表演有差错当场就砸了。

可如果他下了,谁上呢?

小品为什么不好笑了

赵本山曾想让徒弟出头。他带着“完全忘记自己”的心情力捧小沈阳,后者也成了最后一批从春晚走出来的明星。

若干年后小沈阳却说:“小品我放弃了。现在都是喜头悲尾,我不喜欢。”

小沈阳一共只在春晚上出演过3个小品,不论数量还是影响力都不可与师父同日而语,赵本山的其他徒弟如宋小宝、王小利等,工作重心也渐渐离开了小品。

赵本山退下来*年,沈腾带着《今天的幸福》登台,随后几年大有替代赵本山成为新任“小品王”之势,他的舞台形象“郝建”开始被观众期待,2013年开心麻花给整台晚会奉献了两个小品,赵本山的庞大团队也未曾做到;贾玲最初以相声走上春晚,2015年的小品《喜乐街》让她被观众记住……小品演员青黄不接似乎是个伪命题。

但很快,新笑星们都拥有了其他形象,大银幕上的“夏洛”“王多鱼”远比“郝建”有吸金能力,公众印象里的沈腾更多是作为“百亿影帝”而非“小品演员”。《你好,李焕英》豪取50亿票房后,也有更多人意识到贾玲除了演员身份,也是一家喜剧公司的掌舵人。

时任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的黄宏曾在某次全国两会上提到:小品演员都是业余演小品,把小品作为自己的副业。这种情况自陈佩斯朱时茂临时上台、赵丽蓉退休找到“第二春”开始,并没有发生过实质性变化。小品只是晚会的伴生产物,平时几乎没有稳定的商演舞台,这也就意味着喜剧人们必然要通过其它途径来获取稳定收入。

《笑傲江湖》《欢乐喜剧人》等现象级综艺的出现,一定程度上缓解过小品演员面临的现实窘境,但它们的影响力和口碑也在逐年走低,《欢乐喜剧人》的豆瓣评分从*季的8.3,一路下滑到第七季的3.3。

对参演嘉宾来说费心筹备小品的“性价比”始终不高,而对观众而言,以春晚小品为典型代表的喜剧类节目,越来越不好笑。

从剧作结构上看,那些“百看不厌”的经典小品,只会制造冲突、提出矛盾,而不追求在作品结尾处解决矛盾。陈佩斯每次都不会真的取代朱时茂变成正派人物,《打工奇遇》里,赵丽蓉最后唱着“走四方”潇洒离开,物价局或许很快上门,巩汉林也可能换个地方继续兜售“宫廷玉液酒”,观众能够遐想也能一笑置之。《卖拐》的尾声,赵本山奸诈一笑:“回去改副担架,明年还卖他。”

如果小品花10分钟铺垫出了冲突,却需要马上再花仅仅10分钟,就解决掉本就取材自现实生活的矛盾,按合理逻辑演绎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成作品所能借助的,只有情绪。当浓烈的情绪骤然笼罩观众时,观众可能会暂时忘记作品里的逻辑漏洞,或喝彩或流泪后,留下一个被教育、不好笑的印象。

另一方面,早在喜剧萌芽从古希腊时期诞生,亚里士多德就在《诗学》中写过:“喜剧模仿的是比一般人差的人物,可笑的东西是种对旁人无伤、不至于引起痛感的丑陋。”陈佩斯将这种古老的道理总结为“差势”,即观众以更高地位看待台上角色的滑稽表现时,最容易发笑。

而近年春晚小品里,角色人设的社会阶层和知识层次相较以往越来越高,更倾向大学生、职场人等,从“笑”的本质看,角色与观众差势普遍较小乃至更高时,观众更难轻松大笑,部分情况甚至会感受到被冒犯。而且词语误用、动作浮夸等小品常用的抖包袱技巧,安在上述人设上也比较违和。

电视作为最重要传播媒介的时代已经远去,在分众化乃至原子化的互联网里浸润多年,十几亿人越来难以通过一台小品寻觅共同笑点。信息每天都在移动端飞速传播,小品造梗的速度,也必然追不上网络热点。

那个时代在全年最重要的夜晚里留下过共同仪式:看完本山再放炮,听完《难忘今宵》就睡觉。如今每一年的新春钟声依然按时敲响,只是隆重之外,少了些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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