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姜子牙》里有“五行”的概念,李丹枫和团队在为人物、场景进行具体的声音设计时会思考:这里的声音,是五行里面的哪种属性?
声音是一部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与电影的思想、情感一起传递给了观众,构成能让人沉浸其中的电影内容本身。
只不过,那些由细节组成的巧思、成体系的电影声音设计,却是很多普通观众在看电影时“听不出来”的。
“重要的不是大家能意识到电影声音的设计,而是在一部影片的观影过程中,有没有被击中的时刻,或者最简单的,观众有没有爽到。”李丹枫认为,声音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被观众注意到,而在于和电影一起,潜移默化地跑进观众的心里。
在记录过的故事后,毒眸“电影幕后螺丝钉”系列找到了国内知名声音指导李丹枫,和他聊了聊电影声音的在场与不在场。
声音会“骗人”
声音可以实现某些看似无法实现的东西。
比如古装片或者战争片里的一把刀剑,它的材质或许不是非常重的金属,但通过声音的处理,观众会听到非常厚重的、有质感的声音,当它出现在一场激烈的打斗戏里,就会成为主角挥舞武器英勇杀敌的具象体现,而如果它是一把身陷绝境的人手里的武器,它的声音也会跟着悲壮起来。
从这个维度来看,电影的声音,是可以骗人的。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种“骗”,大家也开始发现,电影声音可以做这么多文章。
在李丹枫看来,很难用一个词去形容声音对一部电影的意义。在每一部电影的声音工作中,他都希望声音能够和角色贴近,这里的“角色”可能是人,或者一个物体、一个空间,“角色是电影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李丹枫说。
如果某个镜头里的“角色”是一支录音笔,观众听到的声音既可能是录音笔传出来的,也可能是设计出来的其他声音,像电流声、物体掉落的声音等等,也就是说,录音笔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并不取决于它是不是一支录音笔,而取决于创作者透过这支录音笔,想要传递给观众什么信息。
一旦这支录音笔的声音营造出来的环境氛围,符合文本上所需要的故事发展或者能够达到超现实的效果,观众和电影之间就会发生一种化学反应。“在做声音设计的时候,我们会融入作者的表达,当这种表达传递给观众时,实际上就是声音在起作用。”李丹枫说。
他很喜欢电影里“眼见为虚、耳听为实”的说法,因为在一个电影镜头里,被观众看到的东西可能是假的,它有千万种可能性,但要想让这个东西被观众相信,就需要通过声音的手段来实现。
比如彭于晏、张艾嘉主演的电影《热带往事》,有一场撞车的戏,李丹枫和团队做足了撞车的声音设计,但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最后找到了枪声,他们把枪声揉进了撞车的声音里。如此一来,这场交通事故听起来就不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而与枪杀、谋杀案联系了起来。
这是会让李丹枫非常兴奋的事情,“好像我们忽然找到了跟这个电影非常契合的设计。”而这种契合,既是声音和角色的贴近,也是在画面和表演等视觉层面之外,为观众传递出“看不见但听得到”的信息。
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需要电影声音做的其实很多。在参与影片的前期工作时,李丹枫会先阅读剧本,跟导演等主创交流,确定声音设计的概念和方向;再和录音师沟通录音的方案,什么声音在这个片子里面是重要的?拍摄地的环境、气候是怎样的?录到的东西是不是真实到位的?这些沟通,会成为后期工作的重要依据,因为后期的声音设计一旦没有现实基础,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也会变得不太可信。
“在(电影声音)后期阶段,我更多的是修复和改变。”李丹枫说。修台词是修复的一种,如果前期台词或者配音不够好,会需要后期花时间来做修复,把基础的东西修复好了,才有机会进行再创作,“声音设计在每个环节里的重点是不一样的,前期概念的设计很重要,拍摄过程中则需要更多的敏感,抓住可能稍纵即逝的声音,后期是修复和再造。”
三个环节环环相扣,组成了电影声音工作。在国内,电影的声音指导在这三个环节里全程参与,但在欧洲,电影声音会由录音、声音剪辑和混音三个人(团队)分别完成。李丹枫认为,国内这种工作方式的优势在于,从头到尾是一个团队完成,避免了前期和后期不同团队之间因没有充分沟通而产生的分歧。
这一点,某种程度上也契合了李丹枫对电影的理解:“电影并不是某个工种去辅助另一个工种,而是文学、画面、声音、表演、音乐等等,所有一切共同组合出来的东西。”
会长大的声音
李丹枫小时候学了八年的小号,后来决定去法国学作曲,在法国时他看了很多电影,贾樟柯的《小武》、阿巴斯的《随风而逝》和贾木许的《不法之徒》等等,“好像忽然一下特别喜欢电影了”。
“在法国这样电影工业相对稳定的环境里面,年轻人的机会特别少,新想法和热情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磨掉,相比之下国内的机会更会多。”在这样的判断下,李丹枫选择回国做电影。
2006年,他和法国导演丹米阳、剪辑师马修一起回国拍摄了有关贾樟柯导演的纪录片《小贾回家》,这是李丹枫回忆起职业生涯时捕捉到的*个关键节点。这段经历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他很喜欢贾樟柯,能和喜欢的导演一起拍电影会让他觉得兴奋。
“在从事任何一个行业或者做任何一件事情时,都需要一些东西来激励你,如果经过一段时间你没有兴奋点、没有激励你的点你很容易放弃。”对李丹枫来说,做《小贾回家》,就是年轻时激励自己的兴奋点。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时的丹米阳、马修和李丹枫一样,都是电影新人,大家一起从无到有地做电影,互相启发、陪伴成长,现如今,丹米阳的作品在国际电影节崭露头角,马修也成了著名的剪辑师。“可能十年、二十年过去,大家都长大了,还在一起做电影,这是我觉得特别美好的一件事。”李丹枫说。
十几年间,李丹枫也从一个电影新人,成长为知名电影声音指导。做的电影越多,他就越希望避免一味地重复。“一些非常常见的戏,比如打斗,或者一场情绪很饱满的、内心活动外化的戏,我们是不是可以进行一些革新?”李丹枫想要在经验积累带来的熟练之外做更多尝试,尽量避免雷同。
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得看机缘。做《春江水暖》时,李丹枫和导演顾晓刚聊了很多,导演提出整个电影是长卷式的呈现,希望做出跟中国绘画美学有关的散点透视的概念,人是在画中的,可以在任何一个视角里游走,这与西方传统“远小近大”的透视关系完全不同。
新的尝试需要声音做的事情,也变得充满了“实验性”:有一场戏是男演员游泳,刚进到水里的时候,观众能够听到特别主观的呼吸声,有一种水在耳边流动的感觉;男生和女生在江边走路的时候,明明离镜头很远,对话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清晰;狗在远处游泳,声音又好像就在近处一样——
这样的处理方式,让观众的听觉也跟着电影的视角游走,忽远忽近,每到一处,声音都会有所变化。
在声音设计上的独具匠心,或许很难被观众察觉。李丹枫觉得观众的认可与否并不重要,因为“我们的意思也不一定对”,重要的是,在这片子里,他们想提出这样一种美学概念,“提出”并证明这个“提出”是有可能的,这一点很重要。
如今在做一部电影的声音工作时,李丹枫非常看重“声音设计在整个片子里是有体系的”这一点,在他看来,做声音的时候如果只做某一个点,其他的地方逻辑推不通,这样的声音是有问题的。
《热带往事》中,导演提出了贴近人物的“旋转”的概念,那么声音就需要围绕这个概念,进行成体系的设计:人物进了监狱后,会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风扇转动的声音;女主角家里能够听到表针转动的声音和附近火车轨道发出的声音——在“旋转”的概念下,这些声音被成体系地设计出来。
这些设计,往往需要李丹枫和团队花很多心思。在做《地球最后的夜晚》时,李丹枫就发现,任何天马行空的概念和美学的想法,都需要一个方向去把它逻辑化,有了这个基础,那些电影里迷人的东西,才有了可以实现的手段。“其实就是在有了一个概念后,去思考要找到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材质,才让它能有一个好的呈现。”
为一部电影的声音所花的心思,常常要等到电影首映时才能得到最终的检验:“做了那么多尝试,经历了长时间的打磨和设计,我们也想看看这些东西最终呈现给观众的,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效果。”有些时候,在一些他花了心思、做了有意思的声音设计的地方,观众却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反馈,在他眼里也是有意义的。
“有沟通和交流欲望的人才会去做电影,否则有太多的艺术形式可以在家独自创作了,而电影是需要团队、需要交流和沟通的,只有在电影院里见到观众的时候,我们工作的意义,才体现了出来。”
永不消逝的声音
2013年,李丹枫和妻子龚津巾一起成立了莫非影画。以公司的形式做电影,在他看来是职业生涯的第二个重要节点。
有了公司后,他不再一个人承担一部影片从头到尾所有的想象与创作,和团队一起工作,每个人的创造力和想法都不同,又能齐头并进,这给李丹枫带来了很多惊喜。
有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对声音的理解和设计打破了他们之前的传统,“他可能会去发明声音,用合成器把声音做出来,再揉进其他的东西。”类似这样的时刻,会让人感到电影声音的新生命力。
时间允许的话,每周二莫非影画会让所有“小伙伴”投票选出一部大家特别想看的电影,在混音棚里一起看完,然后进行讨论。在为《热带往事》制作声音时,李丹枫和团队把混音的动态做得特别大,这个想法正是来自于他们一起欣赏电影《你从未在此》时,从中感受到的声音大动态所带来的冲击。
“书本上*不会教我们这样做,只有在和团队里教育背景各不相同的伙伴们一起看电影、聊电影时,才会获得这些新的东西。”李丹枫说。他希望莫非影画能长长久久地做电影,“如果有一天我们退休了,还有年轻人愿意在莫非影画工作,那个感觉应该会非常好。”
而在电影声音这项职业上,李丹枫并没有太多设想,他更希望享受制作每一部影片的过程。这几年他发现行业里专业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对于电影声音也越来越重视,尽管每部电影投入给声音的预算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上涨,但这份工作在他看来仍然是有很大的创作和生长空间的。
中国电影亦是如此。“我觉得我们特别大的优势在院线。”李丹枫认为,电影行业之所以可以欣欣向荣,是因为产业下游有大量的电影院和先进的设备,“在巴黎都没有像北京一样多的杜比、全景声影厅,法国也没有国内这么数量庞大的观众。”
因为有影院,有观众,国内才有了诸多三十、四十甚至五十亿票房的影片,而这种优势,也让上游从业者有机会做更好的电影、更精致的内容。因而,无论是声音,还是电影幕后的任何一颗“螺丝钉”,都有了施展自己的空间。
电影声音让电影走进了观众的心里,如布列松在《电影书写札记》里说的那样:眼睛更走向外,而耳朵更走向内;影像与声音,如人们相识于路上,再无法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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