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南方的冬天是雨夹雪的,川端康成的冬天是草芒色的,而我们的冬天是铁皮箱子里摇出来的烤番薯味儿的。
天冷,吃就突然占据了中国人比较大的注意,小蘑菇云似的热气从碗里冒出来,一种丰满的气质,人也穿得棉墩墩,仿佛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紧守着眼前的小火炉,朴实快乐很多。
翻转着烘烤,过去人爱唱“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带点泥巴气的歌谣,挖出番薯来煮糖水,磕一枚生蛋熬下去,或者和大勺白糖炸得金黄,拔丝黏腻地从滚刀块里夹一口。
最俭省是用烤的,堆起炭炉一摇一摇地扇,干烟趁着风,把整麻袋的番薯都烤熟了,几块钱的功夫,吃得特别难忘。
01 总是在冬天*个想起它
烤番薯很稀罕的一点,是它总从隆冬中跳出来,以各种亲切的方式。
穷学生呼着白气从教学楼里下来,校道冷皴皴地立着两排树,阴天傍晚里冷风刮得人缩头缩脑,远远望见拐角处一股白烟掩映着烧透的橘红,鼻子马上闻出来,那是烤番薯把皮烘焦了。
三三两两围过去,盯紧了那块爆皮红肉几乎流出馅来的大个头,争着挤近前去要,一手夹紧课本,一手伸长接那纸皮袋子,炭炉暖烘烘蹦出点火星来,冰凉的手骨腕子也忽然热了一下。
倒不见得全吃了,只是烫手地握着它,焦香热热地拢到脖子里,一路走一路心明眼亮的,烤番薯就是会让穷学生无端觉得这日子过得饱食暖衣。
《小森林》里市子费力捅烟囱,锡纸裹实了番薯扔进炉子,屋里灰蒙蒙的,铁钳子一声一声擦过炉灰,窸窸窣窣,炭火黯淡地烘出点热气,过去怎么受欺负受排挤也都冷静复述了出来。
对半掰开,番薯既烫手又喷香,市子和朋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土红色薯心氤氲出淡烟,轻飘飘带偏两人本就没个定数的对话,水汽浮上来唇瓣一阵暖湿,回乡下做农活也未为不可。
在中国,烤番薯更多地成了念旧,且带着吆喝:“栗子味儿的!热乎的!”“带蜜嘎巴儿的!软和的!”车夫蹲在炉边急赤白脸地呼呼吃,揣着粮票再拖回一麻袋生番薯,隔天自家院子里就烀出了糯香味。
越是冻得嘴唇脱了皮,越是只记得老北京城墙角下着急忙慌捧过来的一只脏烤红薯,《城南旧事》中英子刚瞧见秀贞,背后街拐角就有人张罗起旧时候用石墩铁锅架起来的烤番薯摊。
摊主慢条斯理,戴着毛毡帽子,石阶上的番薯一个个抻到铁锅里头,烤好了的破皮爆肉地摆在锅沿,边上一个抽水烟的摁摁烟嘴,顺势就抬过手去借着炭火取暖,番薯香和着水烟味,摊主也见怪不怪了。
仿佛冷日子里,天地只剩下一个烤番薯,它哔哔剥剥烤蜷了柴火、报纸,它隔着老远又钻又蹿的朴实的香,它被街坊缩着脖子团团拢住的热闹劲儿,水汽凝在风里淡白淡白的,摊子上头晃起一缕烟,被风扑得歪了又直。
而中国人一提起隆冬,鼻头嗅嗅,脑电波里定会默契地震起一截烤番薯味——声画同步的。
02 吃天底下各样的烤番薯
寒天里强烈地想起烤番薯,归根结底是馋了。
从番薯屁股开始破了皮,一条闪电似的蜿蜒着爆开,薯皮皱巴巴地虚拢着,拿勺子轻巧两下撇了,露出薯肉红得发橘,像是脸色滚烫,剜开一小勺,里边更火烧火燎地冒热气,薯心整个被憋得焦红,几乎要流出油。
学究点叫是烟薯,街边小摊大多都爱卖这种,皮薄,渐变的红像刮奖,刮到最深处突然舔出一嘴蜜来,黏糊齁甜的,咬破的参差的一道薯心红沁沁,忙不迭跟人炫耀“你瞧瞧!多会挑”。
也有那种不水灵的,光是粉糯糯,人家叫它“板栗红”,只干脆地裂一小截薯皮,像冬天嘴唇冻住了似的,木讷地略微张着,里边薯肉翻出一点来,顺着绕圈剥光,吃起来跟馅饼那么厚实,又不像馅饼那么爱掉屑。
特别老实巴交的吃食,然而也有罗曼蒂克色,例如紫薯,烤得非常好,土紫色薄皮紧紧贴着,指头一点点捏破它,像仓鼠似的蹿一圈,薯肉就像被犁过那样深深浅浅的,却是很浪漫的紫印子。
过去女儿闺阁里的棉毯子,大概就是这么软乎乎而露红烟紫的,不抢风头,微微蒸腾出薯香,很少汩汩地淌出蜜糖流心来,只需要跟白米饭似的一口又一口,捧在手头,旁人看了只觉得蛮趣致,喷香喷香的,像紫罗兰。
山东人常喊“烤白薯”,那又是另外的亮堂堂的白,有一种北方人的单刀直入,皮烤得焦灰,不用怎么剥就粉碎掉,大片锅巴似的金黄薯子,拗断了,里头扑出雪白的肉来,起了个名字叫白玉薯,使人想起白玉汤之类的江湖盗圣。
干农活的人迎着烟吃,手指头冻得胀紫,生怕烫,握住烤白薯反而轻手轻脚起来,大黄牙齿扎进白粉粉的薯里,腮帮子鼓上鼓下,跟吃面似的利索而丰足,听到什么笑话眼角一弯,白薯屑跟着扑哧出来。
小孩爱吃一种叫“冰淇淋紫薯”的,也是白肉,薯心晕出一点浅紫,很有点心的气质而不像干粮,麻薯糯米糍之类的长相,即便不大甜,小孩吃一口望一眼的,多少有过家家吃下午茶的错觉。
在过去,糖果很难得吃一回,闭着眼喝光苦渣渣的中药,才赶紧剥个硬糖含住,而小孩扒着烤番薯摊眼巴巴,是因为尝过薯皮黏着的那一层麦芽糖,烤得焦黄焦黄,摇着衣角跟父母要,不花几个钱,甜丝丝的。
拍拍土,清贫日子里一点热闹与甜蜜,烤番薯向来有这样让人觉得窝心的本事。
03 烤番薯摊,我们的深夜食堂
比较惊异的是,如今烤番薯屉笼子照旧,里头一个个摆着的番薯却洋气得变样。
割开番薯,像两瓣可颂贝壳似的敞着,松松地垫上奶油,再缀满蓝莓粒子、桑葚、奥利奥饼干,或者净是芋圆珍珠,丰满堂皇得几乎要滚下来,有种大花袄大腮红的不得要领,但偏偏叫价很高。
天寒地冻的,捧着它,满手桃红柳绿,站在街边挖着吃有点失颜面,躲回咖啡店里慢条斯理品那小奇异果、小麦片、小薯泥,又全然不是过去的样子,分量十足吃下去,反而觉得空落落。
中国人深刻地记得烤番薯,其实是深刻地记得它的烤,它如何在寂静的冬夜里烧起土红色黯淡火苗,如何在手头紧的日子里冒着热气送暖偷寒,如何在清冷的街道尽头聚拢起缩手缩脚的一帮子人。
《长恨歌》有一章“围炉夜话”,王琦瑶安了个烟囱炉,深冬里来的人都围着炉子坐,想出各种烤山芋、烤鱼干、烤年糕的小吃,“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左边的人织毛线,右边的拿着毛线团放线。
“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窗外飘着雪,屋里有一炉火……来了就坐到炉子旁,边闲谈边吃喝。午饭、点心、晚饭都是连成一片的……糯米圆子的细滑、酒酿的醇厚,还有酒酿汤里的嫩鸡蛋……有许多吃食在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
早先翻拍《深夜食堂》,拿中文台词又复刻一个居酒屋,板正小资,中国人的闲嗑牙在这剧里一点都不嗑牙了,倒不如烧烤摊子,或者围炉,絮絮叨叨能把好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全拍出来。
其实烤番薯真正吃了,并没闻着香,它只是借着料峭的风拐过街角,老远看见小破推车在灰蒙蒙的深冬里映着点炉光,情难自已地,在这热腾腾的小摊子边上就涌出推心置腹的冲动来。
张爱玲在《道路以目》中提到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
天一冷就烤番薯,因为它和一切不起眼的、暖煦煦的、有生命力的画面,是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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