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职儿女”这个头衔出来以前,如果有人长期待业在家,仰赖父母发工资度日,他大概率会被称为“啃老族”,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形容,使得很多人对“在家”这件事讳莫如深。
可如今面对巨大的就业压力,当“啃老”摇身一变成为“全职儿女”时,成年子女待业在家也不再被认为是不思进取的表现,子女似乎只是转换了服务对象,将更多时间用于陪伴父母,而非应对职场上的甲方。单从这一点看,全职儿女似乎满足了多数“996”打工人的遐想:老板是爸妈,工作地点在家,没有职场PUA和勾心斗角,时间可以自由安排。
在豆瓣小组“全职儿女工作交流中心”,3728名网友将自己定义为打工人,他们在小组内分享成为全职儿女的日常,对成为全职儿女这件事的态度迥然不同,有人称,在全职陪伴父母的过程中疗愈了职场的伤害,有人则表示“家里没钱怎么当全职孩子?”,还有人对成为全职儿女这件事感到期待和困惑。成为全职儿女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真的能“躺平”?我们和几位全职儿女聊了聊。
01 全职儿子,约等于做全职劳工
躺在卧室内,崔亚帅再次收到母亲的催促,内容与上个月几乎无异。“快点收拾收拾去你外公家,他今天发烧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将手机塞到背包中,她将目光停留在崔亚帅的脸上,神情中有掩盖不住的愠怒。崔亚帅一时无法分辨母亲的怒气是冲自己,还是冲外公。
近半年来,崔亚帅的外公开始因各种疾病频繁往来于医院,他的母亲被迫跟着医院、家里两头跑,连带着他也被迫成为了外公和母亲的专职司机。往来医院最频繁的时候,崔亚帅一个月内去了四次医院,他和母亲带着外公跑上跑下做检查,最后却被医生告知,外公身体并无大碍。
一次,崔亚帅问母亲:“外公身体没有疾病,我们为什么还要三番两次陪他去医院就诊?血抽了一管又一管,对外公的身体就没有影响吗?”母亲心情显得很糟糕,回答崔亚帅时也表现得颇为不耐烦,她告诉崔亚帅,陪老人就诊是儿女应尽的职责。
母亲是外公的女儿,陪诊无可厚非,崔亚帅作为外孙屡屡陪同,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职责错位,朋友曾和他开玩笑:“你这属于在家开滴滴了。”朋友的调侃让崔亚帅无话反驳,将近一年的时间,他都待业在家,日常花销一部分来自之前工作的积蓄,一部分来自母亲,他回应朋友:“在家专职开滴滴,也是一种职业。”
但其实,在“开滴滴”之外,他还要身兼水电工、木工、农场工等多种身份,不时修理家中坏掉的器具、为农作物喷洒农药等是他的工作日常,母亲偶尔会给他一些零花钱。
在村子内,这种亲人雇佣的模式很快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村中与母亲交好的村民有时会试探性问道:“亚帅最近是放假了吗,怎么一直在家?”母亲的回答多是模糊的,通常只有一句:“上班太累了,回来休息两天。”
类似的场景,苏叶在家做全职女儿时同样遇见过。去年10月底,苏叶从香港的院校毕业后返回老家潮汕,成为一名全职女儿。每天起床后,她自学考编内容、打扫卫生,也会去亲戚家走动。
有时,她还会到父母经营的中药店帮忙,其间不期会收到周围人略含惊讶的疑问,来往客人会在看到她时发出“苏叶毕业怎么没工作”的疑惑。每每此时,苏叶的妈妈就会主动接过话茬解释:“苏叶硕士毕业在家准备考编呢。”等来人走远,母亲则会叮嘱她:“现在找工作不好找,你可得好好学习。”
02 全职在家,收入成为巨大问题
崔亚帅是在去年春节后成为全职儿子的,他在刚刚成为全职儿子时也的确度过了一段让打工人羡慕的生活。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到田里干农活,农活干完后回家吃饭、遛弯,偶尔还能和父母请假,驾车去30公里外的河边钓鱼,或和朋友聚餐。
当时他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生活状态,并配文“提前退休,享受生活”,不少之前的同事留言,称他“拉仇恨”。惬意的生活持续几个月后,崔亚帅手上的资金也渐渐被消耗一空。辞职回家前,他做过电子厂工人、厨房小工、建筑工人等,但每一份工作都只维持了几个月,最长的一份也不过半年。
因为频繁离职,他手上的存款本就寥寥无几,而回家后钓鱼、聚餐等活动更使他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一次,朋友休假回家,中间邀请他一起去景区玩耍,他因为手上资金不足,只得拒绝。还有一次,他和母亲一起到超市买东西,临结账时,因为资金有限,他选择了默默站在母亲身后,由母亲付款。
这种窘迫的情况时常使得崔亚帅倍觉尴尬,但当母亲提出掏钱给他时,他又下意识拒绝。成为全职儿子后,崔亚帅的身边频频有人因他待业在家产生好奇的目光,这些目光让他浑身难受,似乎只有拒绝母亲的接济,才能抵御旁人意有所指的审视。
苏叶在家做全职女儿同样没有经济收入,父母在她硕士期间给予的生活费以及她兼职所得,成为了她全职在家后*的活动资金。父母觉得她在家生活没有必要的消费,而苏叶因为已经成年但没有工作,始终羞于开口向父母索要活动资金。
但与崔亚帅不同的是,苏叶很少因为资金感觉窘迫。多数时候,朋友能理解苏叶手上资金不足的现状,她和朋友一起外出,朋友总会悄悄替她承担一部分花销。于苏叶而言,她做全职女儿的主要难点在于很难说服父母理解自己的生活方式。
刚刚完成学业回家时,苏叶的母亲显得尤为高兴,她曾同苏叶说:“你从初中就开始住校,此后离家越来越远,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你求学的13年中,从未有一次在家生活超过半年。”也许正与她长期离家求学有关,母亲对她总是显得格外关注,母亲会特意为她制作药膳,叮嘱她好好将养身体,也会在她天天刷洗碗筷时,默默为家庭添置洗碗机,分担苏叶的工作。
当苏叶蠢蠢欲动,想要和朋友相约外出游玩时,母亲就会在旁边反复唠叨:“不要到处乱跑,你就待在家里不好吗?”当她和朋友相聚时间超过晚上10点,母亲的电话便会不断在耳边响起,她一遍遍催促苏叶回家,且不忘叮嘱苏叶家以外的食物并不健康,切勿在外吃饭。
有时候,朋友会同苏叶开玩笑:“谁在25岁时还被家人设定了晚上回家的时间?你是不是小学生啊?”苏叶不会因朋友的调侃发怒,但也不愿违背母亲,如果不能心情愉悦地外出游玩,如果游玩会让父母感到不快,她宁愿待在家里。苏叶觉得,母亲之所以如此严格、惶恐,是因为自己多年离家求学,父母仍将她看成垂髫小儿,尚未适应女儿已经成年。
一次,朋友到家里找苏叶玩游戏,两人酣战至晚上10点散场后,父母的唠叨如约而至。他们不明白苏叶的朋友为什么过了晚上10点仍不归家,苏叶回答父母:“只有我是被你们管着的,人家都是成年人了。”
03 “啃老”的尽头是重新工作
成为全职儿子半年多后,崔亚帅开始减少更新朋友圈的频次,有时还会删除之前的内容。前同事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关切他的生活状态,一条动态发出去,点赞的人寥寥无几,评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慢慢地,崔亚帅觉得自己与朋友渐行渐远,看上去轻松的全职儿女工作也开始让他焦头烂额,他形容:“看上去躺平了,其实会时不时被人从‘棺材’里拉出来‘鞭尸’,鞭打你的也许是同学、朋友、同事,也许是你的家人。”
近半年,崔亚帅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包容度在降低,她会时不时提起谁家的儿子在外工作买房了,谁家的儿子马上要结婚了,但更多时候,是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在家里抱怨。一次,崔亚帅躺在床上玩手机,母亲回到屋内就开始劈头盖脸地批评他,内容从他钓鱼乱花钱,到他喷洒过农药的田里仍杂草丛生,再到他天天玩手机。
崔亚帅明白,母亲尚未说出口的关键点是“你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崔亚帅的家庭条件并不富裕,母亲做了一辈子全职妈妈,全家开销全靠父亲外出务工。曾经和他家庭条件差不多的同学,如今很多已经盖了新房、买了车,如他一般在家做全职儿子的并不多见。
“全职儿女”的称谓是崔亚帅上网时学会的,当得知如他一般待业在家、仰赖父母生活的年轻人不再被称为“啃老族”,而被称为“全职儿女”时,他内心的愧疚似乎减弱了些。但他还是决定,“今年下半年无论如何都要外出打工”。“没有收入,什么都干不了。”崔亚帅说。
苏叶回到家乡后,开始审视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每一种风土人情都给她带来了全新的感受。以前在家生活时,她不觉得每日进食药膳有何不妥,但外出求学再回到故乡,熟悉的药膳味道却让她觉得特别,这座记忆中的小城似乎有了味道。
当看到身边人仍在秉持“男主外,女主内”的标准生活时,她也开始尝试理解周围的人,不再将当地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原因归结为人,而是将其看成代代传承的社会风俗的结果。这类观察让苏叶得以自洽,外出求学得到的新知并未将她与故乡割裂。
几个月前,苏叶在社交网站上发布了妈妈每日制作的药膳,不期收到了很多网友的关注。目前,她计划利用社交平台,推广自家中药店配制的中药包。父母对此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盈利兴趣,他们告诉苏叶,如果觉得好玩可以继续做下去,就当是帮助别人解答中医知识。
苏叶也开始陆陆续续了解到身边一些同龄人的现状。本科毕业的同学大都已实现稳定就业,硕士毕业的同学多如自己一般全职在家,或等待校招,或准备事业编、公务员考试。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家乡一位与自己同岁的女生今年已经生二胎了。
苏叶计划未来考编成为教师或其他类型的公职人员。在家全职做女儿时她曾断断续续找过兼职教师的工作,当得知兼职教师要缴纳社保后,她拒绝了offer,再次返回家中。与硕士同学聊天时,她曾得知同届的一名硕士同学考过了所在家乡的省考,但在政审时被发现缴纳过社保,最终因为不是应届生而与编制失之交臂。
连续找了几家公司后,广东省事业单位统考公告发布,5月份为笔试时间。父亲一改之前支持她找工作的态度,转而劝她:“公告出来了就好好备考,天天跑东跑西的,怎么能考好?”苏叶不再试图找兼职,她将更多时间用在备考上。苏叶说:“希望能尽早上岸,到深圳或广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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