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埠的下午,我穿过结着蛛网、被青苔覆盖的石桥,去往“黛色参天”。西边是日头,正要落下。尽头是北高峰、灵隐寺、美人峰所在之处。夕阳被剪辑成浮光碎金,和柳影一并,抛散在桥下。桥的另一面是八角亭,楹联上书“扁舟容与泛清波,佳客连翩来古道”,东去是杨公堤、西里湖、苏堤、外西湖。桥下湖水清澈,稍有风波,游鱼都更容易受惊。
这是西湖西畔,也是上香古道的起点。过去,香客们会将小舟泊在此处,登岸前往西边的天竺、灵隐,给自己的愿望或欲望一个归宿。直到更便捷的公交车出现,蜂拥而至的客船风景便被取而代之。如今,这里除了偶尔光顾的游客和打捞水草的小艇,有着外西湖少有的寂静。只是夏末的蝉鸣太过激烈,交织出一种末世感。
尽管自北宋至今,西湖的样貌、神态多有变换,地理位置亦有转移,但苏轼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所写的“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也能在茅家埠共情一二。那是宋元祐六年(1091),苏轼由杭州太守被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在离开杭州时赠给莫逆参寥的词。
这位曾在杭州生活十余载的太守,为杭州留下数百篇诗词,对西湖更是感情深厚。“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1089年,二度履职杭州期间,他看到葑草和淤泥将往日的湖光消陨大半,百姓受泥沙淤塞之苦,于是率当地二十余万人开浚西湖,聚葑泥,筑长堤,自南之北,横截湖中,夹植桃柳,中为六桥,后名苏公堤;又在湖上立三石塔为标志,禁止在此范围内种芡植菱,以防淤积。从此,西湖增添了“苏堤春晓”“三潭印月”的胜景。
和参寥辞行时,苏轼再度感念:“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钱塘江和西湖是杭州城中秉性不同的两种风光。杭州本是汪洋,西湖连同杭州是一片海湾。因钱塘江沉淀,泥沙堆积成湖堤,海湾渐与海隔绝,变成一个潟湖,方累积成西湖。而西湖,既是令东坡追忆的“春好处”,也是无数中国人乃至东亚人的“蝶庵”与“梦境”,更是西方人了解东方江南文化时难以忽略的山水符号——无论他们一生中是否真的到访过西湖,都曾构想过同一座“海市蜃楼”和魂安之处。
西湖为何频频入梦?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多年后,对西湖朝思暮想的张岱回到杭州。然而,“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张岱远居他乡二十三载,梦中却犹在故居。西湖对他而言,是一个无论颠沛何处,始终常伴左右的绮梦。他的西湖梦,并非幻想所得,而是真切的往昔记忆。但眼前的萧条,让他不得不“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清康熙十年(1671),他决定提笔,把梦中的西湖写成《梦寻》(即《西湖梦寻》),如同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故事,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他效仿从海上归来的山人,把目击的海中珍奇绝景说与他人听——乡亲因身不能至,争着来舔舐山人的眼睛,似乎这样一来,也能亲眼看到。
历史上,西湖因洪水侵蚀、水草繁殖、淤泥阻塞、朝代更迭、繁华枯荣,风光改易。
根据张岱在《梦寻》中所记,明成化以前,里湖尽为民业,六桥水流如线。正德三年(1508),郡守杨孟瑛辟之,西抵北新堤为界,增益苏堤,增建里湖六桥,列种万柳,顿复旧观。久之,柳败而稀,堤亦就圮。嘉靖十二年(1533),县令王令犯罪轻者种桃柳为赎,红紫灿烂,错杂如锦。后以兵火,砍伐殆尽。万历二年(1574),盐运使朱炳如复植杨柳,又复灿然。迨至崇祯初年,堤上树皆合抱。
当时,西湖热闹到什么程度呢?按照张岱所写,“冶童名妓,纵饮高歌。夜来万蜡齐烧,光明如昼。湖中遥望堤上万蜡,湖影倍之”;“至一、二鼓,夜市犹未散,列烛以归。城中士女夹道云集而观之”。然而,出生于江南世家、常访西湖盛景的张岱,在王朝代换后,流离他乡,遁入山中,年迈复返杭州,却再也找不到繁荣的西湖和青春景象。西泠烟雨、湖心亭看雪、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都已成昨日。他的藏身入梦,既是对西湖的追忆,也是对*逝去的“万古风流”和王朝的失落与悼念。
西湖在唐宋时已盛名远播,不仅仅是汉人的山水梦。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一》写道:“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这里说的是金国海陵王完颜亮或因读到柳永写的江南风光,心生绮梦,率兵攻打南宋的事。
除此之外,西湖意象也东渡日本、朝鲜等地。明朝时期,日本的山水画多有西湖景象,园林亦有仿造。日本五山文学代表人物万里集九,一生未至西湖,仍借笔墨亲近,“春风几度醉西湖”——见过西湖和没见过西湖的,都忍不住走入西湖梦境。
西湖不大,却是诸多梦幻的策源地。工匠和僧人在此留下的雕栏玉砌、玲珑结构并非西湖*的人工作品,文人、奇士留下的名篇、传说、逸事,才是西湖*的人工雕琢。
从唐至今,西湖历经数次轰毁、修葺,亦有数代人重塑梦乡。只要西湖梦还延续,西湖就不会一直衰败。总有人效法苏公、杨公,重拭杭州“眉目”。这梦既是“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张岱),也是“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白居易);既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也是“钱塘自古繁华”(柳永)、“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马可·波罗)——西湖得人而显,景物因人成胜概。
民间的西湖和文人的西湖
在西湖沿岸走一走,任你在何处停下,都能轻易钩沉起传说和典故。白丁鸿儒、老少妇孺,都能在此找到入胜的故事。
东晋著名道士葛洪,在西湖修炼时参悟道法。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令后来不愿为世俗所扰、为名利所困的文人向往。白居易、苏轼疏浚西湖,留下名篇。忠烈的岳飞、玩世不恭的济公、追求爱情的苏小小,及至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万松书院偶遇、红颜小青寓魂于空濛烟景中,白额虎在灵隐的阶下听经,西湖可谓遍地风流。
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西湖小说是*以地域命名者。地理和小说的关系如此密切,也源于西湖的复杂身世和丰富景观。拥有山水、亭桥、寺庙、晚钟、秋月、小舟、烟火、烛灯、牵风引浪的桃柳、暗香频展的荷风的西湖,擅长孕育功名、财富、才子佳人、隐居避世、“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等各种人间故事。功名、财富、隐居自不必说,西湖的繁华与失落、人文和幽静世人皆知。在西湖小说中,尤为特殊的是种类极为丰富的爱情故事。
“西湖水是相思泪。”(冯梦龙语)至今,象征爱情的断桥和长桥,仍然是游客络绎不绝的地方。西湖是成全爱情的梦境,也是见证爱情悲剧的舞台,痴男怨女在此相遇、分离,妓女陶师儿与王生投湖殉情,寡妇卢云卿与才子刘月嵋私奔西湖,青楼女子亦高风亮节,小家碧玉亦满腹才学。
西湖小说沾染了西湖特有的“流风遗韵,古迹奇闻”,《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认为,这是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与文化遗产,它们在太平盛世可以装点繁华,在黑暗乱世则成了杭州人的精神安慰与理想寄托。民国文人曾批判西湖名气过大、景点过密,已被世人过度咀嚼。然而,正是由于西湖故事繁多、造梦无数,后人才可随时拾取,聊作安慰。春风得意者、黯然失意者、仰慕英杰者、心怀幻梦者,都能找到知音和归宿。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之所以成就非凡,源于那时的杭州经历了和南宋一样的命运,战乱中,江南人深深怀念杭州曾作为帝都的气魄和于谦、岳飞的大义,借此重建信念。
西湖既是民间的,也是文人的。杭州居民以西湖为水源和捕捞渔获的生存空间,莼菜和草鱼烹作汤羹,天竺三寺、净慈寺和灵隐寺各司其职,承载精神需求和世俗愿望。而全国各地的文人因科举、履职、求学来到杭州,诗社繁荣,诗文、通俗作品不尽,连话本小说里的人物也都深具才情,为西湖续梦。
西湖宜泛舟:
中国人心灵的暂停键
行至苏堤,野鸭三五成群,没有命中注定的路径,但凭心意四处游弋。《映山红》的木笛声还不熟稔,断断续续从林间传来。无论城市发展得多繁盛热闹,西湖就是有这样的安逸,以及让人安逸下来的天分。
西湖多数时候是一个名词,而巡逻的快艇像一个动词。湖水的命运陡然震荡起来,汹涌,愕然,荷叶动摇,但更广阔的安宁又让波涛重新从容下来。
摇桨的船夫告诉我,西湖只适合泛舟,不适合激烈的速度。曾有船夫因为划得太快,被游客投诉。“要坐快艇就去钱塘江,西湖就要慢慢走,看小桥流水和清幽”,西湖上的船夫必须懂得悠闲的智慧,才能掌握推开波澜的*时机和节奏。至于几艘巡逻的快艇,也要控制速度,除非急于去湖上救落水的游客。
西湖如今有二百余艘手摇船,有站立摇橹者,也有久坐推桨者。船夫们自然经历过统一的培训。我这艘船上的师傅刚说完“我们两个是百年修得同船渡”,隔壁那艘船也遥遥传来一样的话语。
下一句一般就会来到白居易、苏轼或杨万里了,果然,船夫说:“杨万里不是写过诗嘛!”“写过什么诗?”“这个这个,我想不起来了,我也不是每天背书的人。”“‘接天莲叶无穷碧’那首?”“对对!”他歉意地搔搔头,仍很敬业,“中国四大传说有两个发生在西湖!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凤凰山,白娘子传奇在雷峰塔!”另外两个传说我没有追问,担心挫伤他的热情。
穿过桥洞,夜鹭和白鹭在多数时候镇定得像雕塑,船夫说,它们在钓鱼。“钓鱼的时候,你也不会拿着鱼竿动来动去对不对?”不经意间,夜鹭突然起飞,隐入密林。这里水草繁茂,福寿螺的红卵也多。“这还是清理过的”,船夫说,西湖生命力旺盛,生物的繁殖也快,“春天清柳絮,秋天清落叶,四季清水草”。
划船二十多年,船夫得到了一双遍布白茧的双手。他说不上来自己最喜欢哪处风景。西湖很大,但二十多年过去,西湖就这么大。上了年纪的人更愿意在外西湖的水域上徘徊,登岛看三潭印月。年轻人更容易被西里湖吸引,断桥是*的汉服拍摄地,长桥和乌龟潭是婚纱摄影最喜欢光顾的地方。西湖确是人工湖,但和其他“新装潢”的湖泊相比,船夫说,“西湖是老装潢”。以至于,湖光山色如浑然天成,人文古迹已成自然。
杭州是一个遍布数字支付的城市,现金已很难见到。但在西湖泛舟的船夫的矮桌上,也许是你最有可能见到纸币的地方。船夫们惯常将一张一元绿色纸币展开,摆在桌子上。这是第五套人民币的其中一张,2004年7月30日起,*次以“三潭印月”为背景图,在全国正式发行。“每艘船上都有一张吗?”我问。“当然!这可是西湖的活广告啊!”船夫笑答。另一个容易见到现金的地方,是灵隐寺的池塘,硬币被阳光照耀,辉若金银。
登岸后,我遇上堵车,想起一个朋友说他也曾在湖畔堵车。停滞时分,他透过车窗望向西湖,喃喃“即便堵车,也能见到这样好的风光!”,因而下了决心要留在杭州。“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无论西湖外的世界如何急迫,西湖总像杭州的暂停键,是历代中国人的魂安之处。
参考资料:
《西湖梦寻》《西湖佳话》《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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