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社交的i人,
挤满Homebar
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从晚上8点开始,陆陆续续的,60平的家庭客厅里,坐着40多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各自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在沙发、豆袋、坐垫上东倒西歪,放松小憩,聊着杂乱的话题。幕布上放着经典电影或美剧,混合着桌上散乱摆放的酒杯作为夜晚的调剂。
只需要148元的畅饮门票就可以享受鸡尾酒,直到凌晨2点人群才散去。如果是周末,门票会涨到198元,最多能待到4点。
每个晚上主理人阿one(以下统称阿万)都在经营这个私人小酒吧——Homebar,别名“家庭小酒馆”,一种别开生面的酒吧形式正在上海流行起来。
如字面意义,它是主理人们开在自己家里的酒吧。在社交媒体上搜索“Homebar”能找到各种招募令。这种小酒馆大多采用畅饮制,按人头收费统一定价,根据淡旺季的区别门票在100-300元不等,时间在晚上8点左右到凌晨2点,期间可以任意点酒。
家庭小酒馆的照片一眼望去都有种凌乱感,和印象中酒吧的精致体面完全不挂钩,看起来只是一群老友来家里喝了个小酒,唠唠家常。
这种松弛随性的家庭氛围,是Homebar*的卖点。
80后的阿万是在2022年底意识到家庭小酒馆大有可为的。他是一位前互联网数字品牌营销经理,已经有17年的工作经验。那时他萌生了一个创业念头——在小红书上似乎有不少打工人在业余时间做私厨。他们主打做菜,一次也就能招待4、5个人,规模不大。但同样的思路换成喝酒,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他开始了家庭酒吧的实验,先在小红书上发了篇试水贴,关键词是“打工人专属的家庭小酒馆”,取名One Place,门票定价148元。他新添置了地毯,并没有对客厅做太多改造。出乎意料的,不少人前来问询,虽然有人只是想先观望一下,但也透露出很想参加的意愿。阿万本以为*次不会有人来,试营业只准备了四五款酒,没想到最后来了7个人。
配置是这样的。有4个人是结伴而来的,他们是2对情侣,有自己的小圈子。而另外3个人都是女生,有2个是一起来的,另一个则是单独来的。
自然的,那4位熟悉的顾客自己聊得很嗨,阿万则和另3位女生组成了稳定聊天搭子。后来他发现,这些单独而来的打工人才是Homebar应该瞅准的主要客群。如果要给出一个画像,他们是一群有社交需求的沪漂,但又不是酒吧常客,想社交却又不敢社交。
“有很多社恐是很想交朋友的,但他们不敢来。”阿万说,让一个社恐去普通酒吧social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但在Homebar里,情形就不一样了。那些担心陌生人社交场面尴尬的人,来了以后会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25岁的晴儿刚毕业不久到上海工作,没什么认识的朋友,一个人来尝试了阿万的Homebar。她的体验是,前20分钟没有人说话,喝了酒后大家话就都变多了起来,聊起了对方的工作、老板、星座和MBTI。
在这里每个人都坐得很紧凑,不可避免地要接别人的话茬,和陌生人产生互动。酒精更是*的催化剂,搭配上一点简单的喝酒游戏,小姐牌、10:30、骰子等等,大家就会很自然完成破冰,都不需要阿万特意组织什么活动——他*需要做的筹备只有两项,调酒,再准备好当日放映的电影。
阿万经常在后台收到这样的私信,“我是一个i人(按照盛行的MBTI说法,指内向的人),我不知道该和大家聊什么,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带带我融入进去?”
实际情况却是,很多一开始表现得拘谨的i人朋友来了Homebar,往往在喝了一两杯酒就一跃而起,变得非常疯狂。有一个腼腆的i人反而成了桌上主持游戏的人,带着大家一起玩,成了全场最嗨的。
在这样的氛围下,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Homebar也越干越大。当周末两天屋子里都能坐满40多人时,他想这事能成——One Place可以从兼职发展为正式的全职工作。在2023年6月,他辞职正式做起Homebar,每天都能营业,目前为止,客流量已经能稳定在每晚40~60个。在社交之外,One Place还成了脱单圣地,每个月阿万就能听到又有2~3对客人凑成了。
95后互联网人章鱼也有相似的感受。他是江苏人,在上海也有5年的工作经验。记得刚毕业的时候,要说和朋友去哪玩玩,*就是hip hop酒吧蹦迪。慢慢地,他不喜欢那种喧闹的氛围了,更想去清吧安静地听一会歌,和朋友们聊聊近期趣闻。再到后来,他爱上了街边小酒馆,可能只有几张桌子,但气氛非常放松。
章鱼告诉“后浪研究所”,上海的很多酒吧夜店都有些不成文的规则,卡颜值、卡低消、卡dresscode等等。随着工作年限增长,他越来越不喜欢去那些拘谨的场合了,“我更想找到一个很chill的地方,能让打工人下班后放松一下。大家会更愿意考虑那些性价比高,很快乐很纯粹的喝酒方式。”
于是他在上海最热地段外滩租了间300平的房子开起Homebar,起名为“晚安GN-Homebar”,希望打工人在这里放松小酌几杯,释放工作压力后回家美美睡上一觉。
他之前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在他的感受中,国外酒吧更随意更注重喝酒跳舞,喝酒是为了开心。而国内并不是如此,“大把的土豪开着卡座摇着骰子,真正冲着酒精而来的更是少数。”
“微醺”才是当下最热门的标签,年轻人的酒局也不是为了酒,只是想创造一个能放开自我的社交场合。
所以,Homebar的娱乐项目也不仅限于喝酒,还可能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交友形式。
打卡了四五家Homebar的常客Gavin告诉我们,上海的Homebar其实也非常卷。有的Homebar带有很强烈的主理人个人色彩,徐汇区就有一家文艺酒吧,夏天在屋顶露台上看星星、弹吉他。还有的侧重于游戏,家里准备了几十种桌游,每天晚上就是在不停地做游戏。
章鱼花重金将三间卧室中的一间改装成麻将房,麻将也成了晚安GN小酒馆的特色项目。他还会邀请星座大师和塔罗牌大师,给大家提供一些近期运势的解答。不仅如此,章鱼还置办了共享厨房,办过几次火锅局反响都不错。经常有的客人喝着喝着想下厨做几个家乡菜,就可以进厨房自由尝试。记得一位四川客人在酒局上吐槽吃不到正宗的川菜,另一个四川人当即就下厨给大家露了一手,这位老乡吃得泪流满面。
家庭小酒馆们都在暗自较劲,看谁能复刻一出中国版《老友记》。
“上海限定”创业方式
开一家这样的家庭小酒馆并不难,不如说,这是一种低成本又高效的创业方式。
名义上,Homebar是酒吧,客人们却并不是那么看重调酒的品质。家庭小酒馆多半是由主理人自行调配的,忙不过来时会请一些学生做兼职。调酒配方表在社交媒体上都可以搜到,也不需要特意记下配比。
阿万在厨房墙上贴了一张配方表,威士忌、伏特加、朗姆酒等酒底,搭配橙汁,西柚汁、可乐、雪碧汽水等等,照猫画虎,不会调酒的学生也能迅速上手,节省了不少专业培训成本。
Homebar的特调可以非常free,有时甚至客人也会主动请缨加入bartender行列。
阿万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位女客人喝得兴起来了后厨,自己随便调了个配方,意外很好喝。阿万询问她具体配方,想把这款酒加入酒单,叫什么名字好呢?对方告诉他,自己当时正在谈姐弟恋,一直以来每次恋爱都是姐弟恋,不如就以她的行事风格命名。于是,One Place的酒单上就多了一款“姐弟恋”。店里还有一款“爱蜜莉”,是兼职人员在学调酒时随意添加了蜜瓜和茉莉花制成的风味,尝起来味道不错就也被搬上了酒单。
各种意义上,Homebar都像个不正经的“草台班子酒吧”。这种随性的氛围让它火出圈,却也带来了一定风险。
首当其冲的,很多Homebar都是开在私人住宅里的,是省去了不少门店租赁费用,但也不合规。理论上只有商住两用楼才能开商业性质的酒吧,民用住宅是禁止的。Homebar游离于商业和民用的灰色地带。
不少Homebar主理人都因为扰民被邻居投诉过。阿万也有过被警察上门的经历,为的是噪音问题。当时阿万解释说只是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开party,没有商业行为。事后他想,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还是要正儿八经的商业化才稳妥。
在全职经营One Place后,阿万开始停业整顿,把地点转移到了清净的商用写字楼里,进行商业化改造。他重新装修了自己的厨房——按照原先的食品卫生经营许可证,原本的经营范围只能销售瓶装啤酒,不能自己调酒。他必须为厨房添购一些设备,改造吧台形状,才申请到现制现调饮品的许可。
改装后,One Place虽然还保留着家庭客厅的装修环境,但实际已经作为商业化酒吧投入运营,再也不会有人投诉了。
目前看来,这样的家庭小酒馆似乎还都集中在上海。
“后浪研究所”在北京搜索Homebar时,只发现了一家北京五道口的酒吧带有Homebar字样。名义如此,但它还是一家纯粹的商业化酒吧,只是在装修风格和氛围上尽可能贴近家庭的概念。
主理人Molly告诉我们,她是一个在职10年的互联网打工人,她是认可Homebar理念的——北漂们真的需要一个像家一样放松的地方。
就在节前,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还搜不到北京的homebar,春节后已经新多出来两家了。
另一位来上海出差的客人Gavin打卡了几次Homebar后吃到了甜头,回家乡后在青岛火车站旁边的栈桥,租了一间120平的民宿,照葫芦画瓢开起Homebar。Gavin刚运营不久,还在起步阶段,每场已经有了个8-10人的规模,刚开一周就回本了。
把上海的Homebar模式搬到青岛,也会有水土不服的情况。
首先是定价。青岛作为新一线城市,消费能力远不如上海市中心。Gavin在试营业期间定价78元一个人,年后会逐渐涨到108或118。
酒量也是个问题。根据Gavin的观察,上海Homebar是重社交目的、轻饮酒的,80%的顾客都是单独来的,人均酒量也就在3杯以内。而青岛倒是有不少客人纯粹是能喝,是几个朋友聚会,看中了Homebar的畅饮模式。Gavin的酒单上有10款鸡酒,一个威海女孩曾把酒单上的全部酒喝了2遍,人均78的畅饮模式……实在是cover不住成本了。
对于这种“上海限定”的情况,阿万还有一种解释:上海的吃喝玩乐项目具有区域集中的优势,都坐落在法租界附近。但要是在北京,海淀和朝阳就像是两个城市的人了,商圈之间距离都很远,很难组织起这样的社交活动。
上海的年轻人也更愿意享受生活。“听过一种说法,在上海,年薪10万的女生可以把日子过得像年薪百万,然后在北京年薪百万的女生会把日子过得像年薪10万。”阿万说。
“家”的感觉,
以及情绪决堤的时刻
晴儿去Homebar前是有一点担心的,女孩子一个人去喝酒不是很安全,更何况还是去别人家里。
但实际相反,体验过后她觉得“在店里的安全性比外面高多了。”Homebar非常狭窄,发生什么事都一目了然,每个客人和主理人都自觉承担起了维护这个“小家”的责任。
26岁的小波是上海本地人,最近刚失恋,被朋友推荐来试一下Homebar,他确实在这里感受到了家庭的氛围。“它不像外面的酒吧,你喝多了倒地上都没人管你。在这里万一我真的有点什么,店员也好,店主也好都会来关心我。”
小波见到好几次主理人出面制止扰乱秩序的人。包括他自己,有一回他见到一个男生喝多了,伸手想去搂旁边的女生,他直接过去刻意坐在了两个人中间。
“Homebar提供的是一种安心的社交关系。”章鱼说,作为主理人,他是环境的缔造者也是维护者。早前他的工作是猎头,有一套识人辨事的本事。在组局之前,他会认真看每一个申请者的问题,判断对方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然后他会点开对方的朋友圈,粗略判断一下对方的生活品行,做初步筛查。
在确认客人会来后,他才会组织起微信群,方便想交友的客人提前熟悉一下。现场他还有一位跆拳道黑带的朋友震场,发现有些男生手脚不干净就会去及时制止。“这不是玩笑,他是真的能打的。”
我们始终很好奇,Homebar如何在一群陌生人间建立这种安心感?
有一种说法是,面对完全陌生的人,人们更愿意坦露自己真实的情绪,因为你知道今天他不论听到了什么,也就截止到今天了。
在Homebar里,章鱼总是能看到很多外露的情绪。有个客人喝上了头,会跑到25楼的阳台上大声吐槽老板。还有一位即将离开上海的女孩,和朋友拥抱着哭得稀里哗啦的,瘫在地上起不来。最后章鱼和她的朋友一起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回了家。
工作以来,打工人们很少有这样情感决堤的时刻了。章鱼也很乐意和客人们分摊这些情绪,尽管事后他需要打扫被弄坏的地毯,满桌的酒瓶和垃圾,有时还要义务帮忙送人回家。
但他并没有单纯把他们看做客人,而是一群有着相同处境的老朋友,这些额外付出也就算了。
家庭小酒馆,成了沪漂打工人抱团取暖的圣地。即便在春节期间,阿万的小酒馆依然每天有20人光顾。他们都是没有回家的沪漂,有的是工作原因,有的是没抢到回家的车票,还有的单纯不想回家面对亲戚的追问。
对他们来说,比起几千里外的故乡,小酒馆所提供的连接感或许更有“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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