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当我在北京一家餐馆吹灭生日蜡烛时,手机屏幕弹出这样一条消息——塔利班攻陷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阿富汗女性重新穿上“罩袍”。
我的记忆瞬间被拉回4年前,那次旅行让我跟阿富汗一位同龄女孩的命运有了交叠。
2017年10月9日,窗外扬起层层黄沙,我们的小车沉默着在海拔1260米的喜马拉雅山麓下穿越,一路向北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开往军事重镇阿伯塔巴德。经过市镇和人群时,Rocky谨慎地将我左侧的窗帘拉紧。
我们都知道,这也许是我们的分手之旅。充满各种幻想的我,恋爱4年后在婚姻的大门踟蹰不前,而宽容的他仍坚持在我晚上回国前,带我这个“叛逆”的、有战地摄影记者迷梦的未婚妻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小车从伊斯兰堡行驶60公里后开进一个小镇,经过排列紧簇的民居后,我们在一片空旷的草场停下。
“这是本·拉登被击毙的地方,我觉得你应该来拍拍。” Rocky帮我拉开车门,和司机先下了车。
我端着相机跳下车,面前出现一片200来平的地基,空地边缘两棵大树孤伶伶地站立在山脚下,草场边蹲着一群年轻人兴致盎然地玩着褪色的扑克。
很难想象这里曾发生过改变世界格局的战斗。
“这座原本是3层的豪宅修于2005年,本·拉登和2个妻子6个儿子住在二三层,2011年他被击毙后就被我们政府夷为平地了。”一位居民Mohammed走过来热心地介绍,“我以前还帮他们做过泥瓦工呢,跟本拉登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也不知道,只觉得这家很神秘,一年四季都拉着窗帘。”
“那边还有几个阿富汗小难民。” Mohammed手指向牛栏那边。
几个头发凌乱的小孩躲在牛栏后,从缝隙中窥探我们这两个外国人。我径直向他们走去,他们一见我就像小鸟般一哄而散。我试图再靠近一点,举起相机拍摄,一名挂着鼻涕的小男孩冲出来对我大叫,用棍子驱赶我们,试图用他不足一米的身躯保护他的姐妹。
“你应该给他们点糖。” Rocky从车里拿出一包糖果,让我发给他们,果然下一秒我就成了他们*的朋友。男孩用力扯开包装,把彩色的糖果一堆堆往嘴里塞,像饥肠辘辘的小狼。
小男孩带着剩下的糖果跑进一间平房,我们好奇地跟着他走了过去,一位年逾古稀包着头巾的老奶奶开了门,身后藏着两双秀丽而充满戒备的大眼睛。奶奶看见我们一堆人出现在门口,惊慌地把我们推开。我百思不得其解,司机是本地人,他看出我的沮丧说,“穆斯林的传统规定不允许男子入内,所以她们不欢迎我们,要不然我把我老婆接来给你做翻译吧。”
于是我们掉头接上司机的妻子,并在市场里采购了一些大米和馕,想着她们可能更需要食物。
司机的妻子善意地解释了我的来意,老奶奶和两位年轻的女子邀请我们进屋。
老奶奶叫Jamila,今年75岁,丈夫早年去世了,两位年轻女子是她的儿媳。Jamila的两个儿子在附近村庄务工,他们一般做泥瓦匠,平日早出晚归,屋里就剩下这三个女人做家务和照料孩子。我数数了,除去上学的4个孩子,房间里还有10个小孩。
年长的女子是嫂子,三十出头,眉心刻着愁容,向我介绍她们家庭的处境。原来他们来自阿富汗的加德兹市,因政府军和塔利班之间的连年战争,3年前他们跋涉过边界,举家迁到阿伯塔巴德,在这里租下民房定居。因都是普什图人,过去20年间阿伯塔巴德接收了大量阿富汗难民,不少已在当地的集市拥有商铺。
当她向我滔滔不绝诉苦时,一个清瘦的身影谦和地站在她的身后。她叫Serina,普什图语是安静、顺从的意思。在阿富汗有一句谚语——顺从是女人*的品性。
我上前跟她交谈,她怀抱着孩子,显得很害羞,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向我打听很多情况。
她问我的职业还有结婚与否。当她发现我与她同岁却未婚时,她看着我手里拿着的相机,和头巾里若隐若现的超短发,感到不可思议。
“你把头发剪这么短,你的未婚夫没有意见吗?在我们国家,只有男孩才能剪这么短。”
我笑笑,表示男友尊重我的选择。
她说,她小时候没有怎么上过学,20多岁家人就安排她结婚了,这之前她与丈夫并不了解。婚后开始不停地生孩子,现在28岁已生育6个小孩。虽然已经不想再要更多小孩,但缺少节育工具。
一个小女孩跑进来踢翻了地上的水壶,她立马跪在潮湿黢黑的地毯上,一边擦地板一边哄着啼哭的小孩,这个哄好了,那个又开始嚎叫。
我们同岁,但因出生在不同国家,命运竟如此不同。我可以剪超短发,对父母和伴侣说“不”;也可以拿起相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男性为主导的行业里拥有自己的天地。而她的天地只有一间屋子那么小。我对她不敢提“梦想”这个词。
奶奶Jamila听说我是记者,想跟我反映她们的情况。因当地人跟阿富汗难民发生了几起冲突,阿伯塔巴德政府下令他们5个月之内搬走,但他们不可能跋山涉水回到那个战乱连年的家乡。虽然在巴基斯坦他们是难民,只能租房,但至少有人身安全,女性也不用穿从头盖到脚的“罩袍”。
Serina说,如果回到家乡,男人就得被拉去打仗,自己可能成为寡妇。20多年战争里,阿富汗大概产生了100多万个寡妇。她老家的不少女性就因战乱成为寡妇,而因缺乏生存技能和要独自赡养老人小孩, 她们的生活举步维艰,有人因此沦为乞丐。
我提出能否给Serina拍摄几张手部的照片,因为她画上图腾的手非常精致美丽,她惊恐地摇摇头,做了一个割头的手势,意思是丈夫知道会杀了她。
夜幕降临,我们的小车在深蓝的天幕下飞驰向伊斯兰堡机场,我回国的班机将在3小时内起飞。我们知道剩余的路程意味着什么,而我把握着未来走向的决定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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