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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江湖三两事

在高度内卷化的直播领域,PK直播与其说是一个风口,不如说是一场更加内卷的豪赌,赌注是他们的尊严。
2023-04-04 10:19 · 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戈多

“今年的户外PK直播,现在相当炸裂。”

最近,一条视频让户外PK这种直播火上了热搜。视频中,一条街上挤满了对着手机直播的男男女女,尖叫声、嘶吼声、拍打声此起彼伏。在直播现场,主播们上演着打骂、捆绑、凌辱等戏码,而观看直播的“大哥”们疯狂地刷出礼物,坐等输的一方出丑、受罚。

3月中旬,新周刊记者抵达长沙寻找传说中的“狠活一条街”,主播们已经转移到了一公里外的另一个地方,数个圆环状白色直播灯划出了一小块明亮空间,10多位主播正对着手机声嘶力竭。

一位大哥正在训斥一位年轻的女主播,食指在空气里上下挥动:“你什么身份就敢来这个地盘,我这个地方都是大主播才能来的,懂吗?”不远处,一位全副武装的头盔男开着摩托车冲到了另一位女主播的面前,扬言要收了她的设备。

生活中真会有如此密集发生的、“剑拔弩张”的冲突吗?实际上,它们只是PK直播中最常见的预热环节,俗称“炒剧本”。

炒剧本是PK直播中安排下的*个流量密码,核心在于制造矛盾,其情节包括但不限于黑帮教训小妹、婆婆斥责儿媳……一旦有人“拉开架势”,就会有人想要到直播间看个究竟。

直播间外,“低俗”“网络乞丐”的批评声不绝于耳。此类批评,主播们每天都会听到、看到,但他们很少辩驳。对主播们来说,这种“不要面子”的生活承诺了未来人生的“体面”。

01 来钱最快的直播

2021年,来自南方小城的00后女生小文文,决定去长沙试水直播行业。

那一年,正是户外直播野蛮生长的时期。在主播们眼中,长沙生猛、包容,对出身寒门、学历不高的小镇青年格外友好。这座城市对草根是包容的,哪怕你贫困、落魄,也不会感到“被苛责”“被排挤”。

小文文*次出圈,是在“峰哥”拍摄的系列视频里。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狠活主播”的典型样本——来自农村、中考失利,家庭的经济压力让她比同龄人更早地习得了生存的技巧。

在各大直播细分中,户外PK是公认的“来钱快”“门槛低”的领域——不卡学历、不卡技能,应聘主播时,师傅通常只会提出一个要求“情商高”。

PK时的紧张激烈、PK后的大尺度惩罚,比其他“静态型直播”更能直击用户痛点,从而让后者充钱、打投。“户外”则加剧了PK的可看性——线下,主播们常常以挑衅的姿态挑中一个PK对象,上前质问“敢不敢跟我打PK”?惩罚也更为直接。

一场PK通常分为三个环节:预热环节,通常以“炒剧本”或者才艺展示开场;PK环节,主要负责拉票,刺激直播间的观众刷礼物;惩罚环节,按照双方约定的规则对礼物较少的一方进行惩罚。

PK直播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PK是检测一个大哥是否真的喜欢你的*方式, 它能让口嗨型的大哥无处遁形”。换言之,真正心疼你的大哥,*舍不得看你“挨打”。(注:“大哥”代指直播间里的观众)

一场PK通常为5到10分钟,在此期间,主播要一刻不停地喊话。

前一秒腼腆斯文的长发美女,后一秒音量就赶超商场门前的喇叭——“家人们,咱打的就是直播间的凝聚力”“咱们大哥很有实力啊”“跟着我顺风顺水”“人心齐,泰山移,1314一起打”!

拉票的话术很容易上手,秘诀是让直播间成为“命运共同体”——主播得道,大哥升天,而萍水相逢的人在直播间瞬间成了血浓于水的亲人。这样一来,大哥就能心甘情愿地“上票”(刷礼物)。

PK环节讲究气势,最忌讳主播轻言细语。“直播间就你一个带头人,你还畏畏缩缩?”小文文说。

刚刚入行时,她“一直输”。但是,不管一起PK的主播提出的惩罚多大尺度,她都得接,“不然就没人跟你玩了”。

有一次,小文文连输两局,按规定,需要一口气喝完三瓶矿泉水,第三瓶,小文文感到水无法再按照大脑的意志从食道吞咽进胃里,呕吐的感觉涌上心头,感觉膀胱立马就要炸开。

玩到第三局的时候,直播间的一位“路人大哥”不忍看到她再受罚,于是给她刷了一个“嘉年华”,一座虚拟的“粉红色舞台”华丽地落入直播间。这是所有主播都梦寐以求的礼物,也是直播间里最贵的礼物——折算下来约为人民币4800元。

很多主播都会把自己在直播间首次收到“嘉年华”的时刻录屏、保存,视它为职业生涯的*个高光时刻——它标志着一个主播从初出茅庐成长为了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成熟主播。

这一夜,是小文文*次收到“嘉年华”,距离她入行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02 眼泪是可耻的

“连喝3瓶矿泉水”的经验告诉小文文——玩得越狠,就越有机会刷出“重磅礼物”。

在户外PK圈,每一种惩罚都有一个对应的“黑话”

开花——打屁股,握手——打手,鸡翅——打手臂,鸡腿——打小腿,冷静——矿泉水浇头,8+1——喝酒,四合一——酱油、醋、辣椒酱、洗脚水洗头。

这些黑话乍一听并不可怕,所以常常会让新人低估了惩罚的疼痛。

一位女主播向我掀起了她的裤腿,细细的小腿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紫色淤青。这是做惩罚留下的身体印记,提醒着她PK失败的后果。

“疼痛”在PK直播界不值一提。随便询问一个户外PK主播,撸起袖子、裤腿,十有八九都有淤青。“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玩不起你别来”,她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道。

小文文印象中玩过最狼狈的惩罚是“面粉糊头”。那天晚上,她用了两个小时才洗净头发上结出的面疙瘩。

冬天更加难熬。12月,气温会在凌晨降至零度以下,在室外站一会儿,湿冷的空气穿透骨髓、人的身体会不自觉地缩成一团。但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主播提出“打冷静”。

矿泉水浇在身上,几分钟后就会结成冰溜子——“特别冻,冻死,瑟瑟发抖,水浇下去根本干不了”。如果开局就被“冷静”,一晚上的直播也就到此为止了。

户外PK主播李百万来自湖南宁乡,入行以后,感冒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感冒了3次。

除此之外,一口气吃一盖盐、一口气喝半瓶陈醋、30秒吃一枚鸡蛋的日常,也让她时不时陷入舌头发麻、牙齿发酸、胃酸返流、呕吐胃痛的折磨。

不是所有的“受虐”都能保证回报。李百万说:“有时候被打得很惨,PK还打不出票。真的,特别想哭。”

小文文回忆,最久的一次直播有6小时,天亮之后才结束。一整夜下来,脚都麻了,不会走路了,也没赚到多少钱。

行业里,PK男主播的处境和女主播十分不同。

由于大部分观众是男性,他们更想要看女主播,这就导致给男主播打投和给女主播打投的逻辑大相径庭。

多数情况下,PK男主播担任了“赏金打手”角色,通过上演奇观式的暴力,满足观众潜意识里的原始快感。

小文文透露:“有些男的,一下手就把女孩子打哭。他不玩这些狠的,直播间就没人看他。”但很少主播会提出抗议,行走江湖的基本规矩是“玩得起”:接受既定规则,不抵抗、不反驳。

表面上看,所有的主播都是“自愿入场”,遵循着“愿赌服输”的契约精神。但实际情况却并非这般“自由”。

“你不玩这些,就没人跟你玩了。”小文文很无奈地说。那些出格的虐待行为,都藏在了看似轻松的“玩”字之下。

03 不谈恋爱,是行业对女主播的基本要求

每个主播都有自己的粉丝群,“远近亲疏”往往按照大哥打赏礼物价值的高低而进行划分。

直播平台上,一位“40级”的用户至少要刷人民币8.9万元的礼物,如果能遇到“50级”大哥,那就是“巨富”无疑——如果不是托儿,一个人得刷130万元才能达到这个等级。

时不时地送上“慰问”与“祝福”,会让主播更有“人情味”,也能让大哥愿意源源不断地掏钱、打赏。

刷礼物的大哥通常会被分为“情怀大哥”“爱情大哥”,前者别无所求,打赏全靠情怀;后者贪图爱情,控制欲强,想要跟主播有实质性的关系发展。

小文文直言:“户外的都是一些情怀大哥,室内的才是爱情大哥。”但在户外PK女主播们的留言区里,大哥们是金主,也是老板——主播们要能“接住”来自大哥们的所有评论,其中也包括层出不穷的黄腔。

女主播面对一些骚扰意味明显的评论,只能说服自己那是“玩笑而已”。毕竟,直播间是一个不允许“不快乐”的地方。不怼人,是主播们入行的*课。

“情商要高,要照顾直播间里每一个人的情绪,”小文文说,“就像你上级跟你说话,你能怼回去吗?都是一个道理。”

但后来,小文文也发现自己的情绪状态越来越差。曾有一些大哥对小文文示爱,都被她果断拒绝了。她调侃道:“大哥年纪都那么大,60多岁,又结了婚的,谁要?”

如今,像小文文这样年轻一代的女主播,都会坚定地把“经济独立”与“个人发展”放在*位,普遍对“嫁个有钱人”不抱任何幻想。女主播们经常吐槽:“男人都是骗人的。”

不谈恋爱,是行业对女主播的基本要求,背后的逻辑和“饭圈偶像”如出一辙。一位直播工作室的招聘人员说:“谈恋爱?如果你跟了大哥,以后谁还看你?以后还播不播了?”

04 “脸皮薄,就不要做主播了”

在一家直播工会里,新周刊记者曾看到培训大哥教育着新来的主播:“何为尊严?没有钱就是*的没尊严。”

直播间里,“面子”是主播们的高频词汇——“兄弟们,今晚咱们打的就是一个面子!”一位赢了的女主播对另一位输掉的女主播大叫:“惩罚的3分钟,你的脸、身体都得交给我,我会让你度秒如年。”

这些极有可能是主播双方安排好的“套路”,但也透露出PK惩罚的核心——输掉的主播,就要交出自己的尊严。

小文文坦言:“(脸皮薄)你就不要做主播了,主播就是挣这个钱,就是个脸皮厚。”

入行前,小文文的父亲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接到消息时,小文文手里只有一部二手手机,是哥哥换下来给她的。因为没钱治病,她和哥哥只能在微信上发起水滴筹,乞求朋友圈的好人们帮父亲渡过难关。

“穷”是小文文对童年*的记忆。

小文文来自农村,家里屋顶漏雨,只能用塑料布糊住,平时买猪肉也要赊账。她小学四年级时,村里才修了*条水泥路。初中起,她每周要走8公里去上学,包括翻过一座“阴森森”的大山。

初一的暑假,小文文*次进厂,在流水线上做蜡烛。年龄不够,她就找中介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忙了一个暑假,老板给了她500块钱,理由是“资金周转不过来”。

中考,小文文落榜,她报名了一所职高,专业是形象设计。一年学费1万多块,父亲只能在村子里四处借钱。迫于经济压力,小文文第二年就辍学了。

后来,小文文进入南方的一家电子厂打工。一天工作10小时,从早到晚坐在一个位置上测试电子产品、贴标签,屁股挪不开半步,同一个动作在一天内要重复上万遍。有一次,她迟到了几分钟,主管扣了她三天的工资。

她也想过学一点别的才艺。从职高辍学后,小文文曾花1万多元报名了一个舞蹈班,不料,舞蹈室卷钱跑路。

以上种种,都是她经历过的“尊严被剥夺”的时刻。对于大部分入行户外PK的年轻人来说,“被尊重”是一种奢侈的感受。

“没有伞的孩子,要努力奔跑”,在户外PK江湖,许多主播都视这句话为座右铭。而网络上对他们讥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的嘲讽,则显得太过轻飘了。

作家杰姆·瓦里斯(Jim Wallis)曾指出,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是无法反抗侮辱和歧视的,因为他没有选择。换个角度来看,“户外PK直播”提供了一种谋生方法——通过“抵押自己的尊严”,从而赚钱“买回尊严”。

05 有人转型,有人继续赌一把

因此,户外PK直播一度“收留”了许多穷途末路的人。

身高只有1米的“武大郎”,在这个行业意外找到了自信;一位工厂倒闭的长工小哥,在PK直播中担任“炒剧本”的专业配角,报价10分钟60块钱。

一位因疫情而破产的餐饮业老板,凌晨3点直播结束后,这个大块头男人坐在马路边的石墩上,突然流露悲伤:“我14岁就出来(社会)了,我起起伏伏,一共4次(创业)……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也是一个成功的人。”

李百万曾经是一名幼教,月薪3000元。为了生计,她去重庆做过骑手,夏天40摄氏度的高温,几度热晕过去。最后,凭借英气的长相,她决定做主播撞撞运气。

对主播们来说,长沙依然有很多机会,这里毕竟是“娱乐之都”,文娱产业、网红经济在全国范围内都独树一帜。站在五一广场上,绚烂的霓虹灯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让人觉得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但随着视频直播野蛮生长时代的结束,主播们也感到PK直播越来越难做,有时候甚至等不到PK拉票,“一炒剧本,咔嚓,号就没了”。直播平台可以通过地理定位对主播进行精准监控,热门直播景区都是封号的“高危区域”。因此,很多主播都开始转移到别的城市,或者从户外回到室内。

从今年起,小文文把直播从户外转到了室内,唱歌、跳舞、陪人聊天。直播室的热度已经大不如前,观看人数从曾经最多的1万多人掉到了100多人。如今,她只想努力培养“铁粉”。

还有很多入行不久、刚刚起步的主播,陷入了彷徨无措的状态:“和工作室签了3年,不能就这样白干了。”在PK直播“崩盘”之前,他们还是想再试试。

但在高度内卷化的直播领域,PK直播与其说是一个风口,不如说是一场更加内卷的豪赌。它的内在逻辑是“打投竞赛”,礼物价值少的一方自动出局,平台始终鼓励主播们穷尽方法与彼此竞争。每个主播收到的礼物,有一半会被平台抽成,剩下的5-15个百分点,被直播工会拿走。

在这套以金钱为标准、以金钱为目标的流量游戏里,主播们注定不会成为*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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