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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考公的后浪们

这次实战,她积累的那套答题方法论失效了,最简单的“常识”部分还没做完,“心态就崩了”。
2021-01-14 12:30 · 腾讯新闻一线 袁斯来

为了考公,在进入考场前的7个月里,她做了三大箱子的试题——以“箱”来计量做过的题目足以让人崩溃,算上在各种考公APP上的题,“估计有几万道”。然而这次实战,她积累的那套答题方法论失效了,最简单的“常识”部分还没做完,“心态就崩了”。

1月10日原本是个平静的周日,分数公布得突如其来,而很多人以为要到周一才会出成绩。宋乔安还在校外玩,看到群里炸锅,才知道已经有结果了,只有120多分,不太理想,但这在她的预料中,“那个岗位大神太多了,不过才正常”;周迎东心态虽然淡然,可拿到自己成绩时还是担心了一会儿,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度过一夜;尹思悦知道2021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成绩时,正和姐姐坐在一家餐厅里,她心中早就有了预感,可看到结果,还是瞬间失去了胃口。整个晚上,她变得浑浑噩噩的。

很多人都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一整段时间,他们都在准备考公的日子里度过。南京大学的硕士尹思悦天生畏寒,抱着热水袋,脚上套双厚毛袜,穿身最厚的冬季绒绒家居服,还是能感觉到南京的湿寒一点点进入骨缝。有空调呼呼吹着,但热风总飘在半空,落不到地上。她还记得那6个月的漫长努力。每天清早起床是一天中*场考验,在那10分钟里,她要反复鼓励自己,才能钻出温暖的被窝,她清楚,离开被窝等着她的是从上午持续到凌晨的苦读。深夜时分,寝室只能听到空调的声音,她的手就会如同冰棍一样僵硬,“那个字都跟鸡爪子爬一样的”。

公务员考试是在初冬的阴湿天气里开始的。尹思悦所在的南京,考点外两三公里外,车辆已经把双车道挤得水泄不通——之前南京郊外的清晨通常是安静的,但现在变成了人的海洋。考点周围的酒店,价格迅速上涨。在荒凉的郊区,一晚要300多,比平时涨了快一倍。她订完房间发现,一个小时内,价格又涨了40。

那天8时30分才能进入考场,尹思悦排在队伍里朝前一点一点挪动,她和朋友在寒风中止不住发抖,每一分钟都显得漫长。为了保暖,她们进考场前在小腹和腰上贴好暖宝宝。

这一天,在遍布全国的42512个考场,有101.7万人拿起了笔。他们中间,只有7万多人能进入面试,最终有2.57万人能成功,几乎和考上985高校的比例差不多。上海最热门的岗位,报录比是3059:1。

越来越多的应届生加入到今年的公务员考试。2020年10月,天津南开大学的黄嘉玲到系里盖章参加选调。老师一批一批盖好章,在群里通知。她发现,全班几乎都去盖章了。为了考公,在进入考场前的7个月里,黄嘉玲做了三大箱子的试题——以“箱”来计量做过的题目足以让人崩溃,算上在各种考公APP上的题,“估计有几万道”。然而这次实战,她积累的那套答题方法论失效了,最简单的“常识”部分还没做完,“心态就崩了”。

北京大学的周迎东所在的考场,占据了上下四层整整一栋教学楼。他看见了几个平时没察觉到复习公考的身影,中间还有准备找高校教职的博士。周迎东参加选调报名时,他那个岗位只有几十人,没想到最后一天,截止的时候变成290多人。他原本还有些把握,一下子“感觉慌的一批”。

还是在准备考试时,他就感受到迫在眉睫的气氛。最直观的感觉是“院图都炸了,全是考公务员”。在他印象中,往年学院图书馆里看文献的人,搞研究的还不少,但今年他们似乎不在了。周迎东是那种大大咧咧爱说爱笑的人,在图书馆有时候和同学小声讨论一下问题,立刻会引来旁边女生的怒目侧视。这样的氛围让他不得不紧张。

今年国考的行测难度出乎很多考生预料。周迎东拿到题目,厚厚一本,翻开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上午的行测,他们需要在120分钟内,完成135题,其中还要除去读题、填答题卡的时间,相当于必须在半分钟之内理解什么是“控制错觉”、“拮抗作用”,选出和“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类比的诗句,梳理出小刘、小赵是不是一个处室的同事。

即使是名校出身,周迎东也感到自己的智力受到挑战。在读完一段资料之后,他要试着回答:“我国境内投资者对每个当期内产生非金融类直接投资的境外企业的非金融类直接投资额均值约为多少亿元人民币?”这种题目读到最后,“感觉自己都不认字了”。

尹思悦考公的决心,在参加过两次校招后变得更加坚定。*次参加双选会,是在南京鼓楼,很大的体育场,几十家公司各自有个小摊位。她们进去没多久,人就挤满了整个场子,双选会开始限流,后来的人只能呆在外面排起长队。

公司摊位前照例摆着牌子,上面最醒目的是招聘条件,很像东莞街头随处可见的招工摊子。不同的是,东莞的厂主会明白写出底薪和加班的钱数,而且用马克笔把数字写得尽可能大,这里的牌子上却似乎羞于谈钱,最打眼的是“双一流”、“本硕双一流”、“博士毕业”之类的字眼。

牌子旁边坐的人从来不会张口吆喝什么。招聘的人往往埋头看着手机。尹思悦走了三四家,看中一家公司,站着做了个自我介绍,离开时,她看到那家公司桌上已经堆着一摞简历。她算是进了群面。签到时,尹思悦一看名单上人的学历,复旦、清华、东南大学,还有墨尔本大学,“全是什么人才过来跟我抢这种岗位啊。”她觉得很夸张。

最终,她通过了面试。但收到通知时,她打听了一下,工资还行,但周末要加班。尹思悦最终拒绝了这份offer,专心准备考公。

同校的王昭在2020年9月前还属于对公务员工作“不屑一顾”的人。他向往的是玻璃摩天大楼和大飞机商务舱里的白领生活,电视剧里那种,“西装革履,男生英俊潇洒,女生气质绝伦,一会跟这个谈生意,一会跟那个谈生意,到处应酬”。这是他对职场生活的想象。

王昭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理所当然认为儿子*的出路也是公务员。年初,她妈妈急了:“你要是考上了(公务员),就给你买辆车。”即便这样,王昭也只是稍稍心动了一下。

研一的时候,学业很重,他本本分分呆在学校上课和泡图书馆,一缓过劲来,就开始约一拨人去酒吧玩。他喜欢去灯光闪烁,音乐震动地板的嗨吧,通宵喝酒蹦迪,再睡一个白天。这样的生活让他陶醉,有张有弛,自由自在。“但是公务员就是趋于一个稳定的状况,朝九晚五,一眼望到头了,就没什么意思。”这是他那时候对“岸上”生活的认知。

未来还很远,王昭看不清,也不怎么看。原本应该操心的研二到来时,正好赶上疫情,他在家里上网课,参加了一个不太忙的实习,整个半年昏昏沉沉过去。

2020年9月开学*天,“未来”到了,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王昭“瞬间就被推到了前线”。同学们在一起开始聊加班、聊工资,聊起那段时间一个热门新闻:某大厂要劝退35岁的员工,越聊王昭心里越发慌,工作、工资、户口、房价,这些原来躲在暗处的影子一个个站到了王昭面前,直视着他。

他完全低估了今年找工作的难度。他的同班同学参加大厂面试后,遇到的全是985学生,还有很多学成回来的留学生,动不动全球排名前50名校,学历最差的也是悉尼大学之类。对王昭*的一次打击,来自一家知名房地产公司。他们只打算在南京招聘个位数的管培生,争夺惨烈,工资却不到1万。后来,王昭接到另一家大型房企HR的电话,工资能给到24万。这让他兴奋了一阵,但接下来HR告诉他,要“全国到处跑”,HR还强调了几次,会“非常非常累”,那种“先说断后不乱”的语气把王昭吓着了。

“有什么比较不累的岗位吗?”他试探地问。

“有,品牌岗,8000一个月,你来吗?”

“这我怎么会去?”他直接拒绝了。

那是让王昭身心俱疲的一个月,历经了过去20多年里最多最密集的失败。“大家拿offer,我还没有拿到好的offer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真的特别地垃圾。”

王昭似乎才意识到,以往对于精英人生的想象,不过是“被电视剧洗脑出来的假象”,原来自己想要的是这样的生活啊:没有摩天大楼和商务舱,但有陪家人的周末,可以准时出现在孩子的家长会上。

王昭开始说服自己,辛辛苦苦去找私企工作,但待遇跟公务员其实差不多,“我何苦要去外面秋招呢?我为什么不安安心心再考一考试呢?”

那时王昭已经拿到一个中型美妆企业的offer保底——HR告诉他,那个岗位有上万人竞争,最后只选了30多人。但他去意已定,决定考公。当他在电话里告诉父母自己的决定时,父母松了口气,母亲又把买车的事提了一遍。

短短一个多月秋招,王昭便完成了人生中*次重大妥协。他开始向社会妥协,向自己妥协。对王昭未来几十年的生活来说,这可能是一种幸运。

很多人低估了考公的困难。大斌在北京的中公教育做了十多年国考培训,后来到青海办了自己的培训学校。他的学员中,有人会花两年时间考公。他们不工作,保留着应届生的身份,“一直考,一直考”。一家以考公为主要业务的公司作过统计,成功上岸的学员,平均在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要参加五六次考试。

花生十三是考公培训班“四海”的创始人,他曾经是公考圈一个不大不小的神话:复习了一个月,考上了家乡工商局,行测还考了那年*名,89.2分。现在他为了摸到考试脉搏,坚持每年参加考试。他告诉我,距离他那次考试10年后,要“上岸”——通过国考进入体制工作,是一场更艰辛的泅渡。“如果让我作为一个应届生,现在再去考,难度也是比我考的时候大很多。”

如果说笔试还能通过刷题和学习考个高分,面试却是一场完全捉摸不透的博弈。早些年,面试班有模板,做了十多年公考培训的大斌提到:“基本是这样,‘这个是政府的一个项目,我非常支持政府的做法’。”但模板很快失效,考官们越来越厌烦听到这样的回答,他们会暗藏机锋和考生“聊”,看起来“就和咱俩聊天一样,很随便”。

这种场面更难应对,对于一路靠刷题过关的年轻人来说,最慌张的莫过于没有标准答案了。大斌对此有5种题型的应对方式,归结到一点却是玄学:“实际上讲的是心,讲的是本质。”

对几乎所有的考生来说,挫败感将伴随他们整个复习过程。尹思悦独自一个人住在四人寝室,对她来说,公考复习是一段艰辛的日子。

宋乔安规划很早,为了保险起见,她报了辅导班。3万9,包含一个月基础课、12天封闭式集训冲刺加上面试。她每天早上7时30分起床,坐一个小时地铁去辅导班上课。冲刺班设在远离市区的僻静地方,是一个“度假山庄”,那里零零散散几栋别墅——几栋半新不旧的小楼房而已。

山庄周围荒无人烟,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他们在一间能装下几百人的会议室上课。冲刺班强度很大。宋乔安每天7点,睁眼就是上课,老师语速很快,中午1个小时休息,晚上10点结束时,“你会感觉你脑子已经放不进东西了,已经满了”。躺在床上通常过了12点,睡不到7小时又要起床。宋乔安最不习惯是,“我都没时间玩手机了。”

她旁边坐个大哥,据他自己说已经考了3次,斜对面是个本科应届生,学校不怎么有名,但小姑娘会涂上口红掩盖憔悴的气色。宋乔安有时候实在忍不住,躺在床上刷视频时,看到室友也举着手机,不过是在APP上做模拟题。

周迎东是在学校复习的。他一直有熬夜的习惯,往往要到困得不行时才上床。现在他必须调整好自己的睡眠,比如11点多准时睡觉,这样第二天才能起床,应付十几个小时的复习。这时候,室友的呼噜成了周迎东无法忽视的东西。

他买了降噪耳塞,后来开始在入睡前听催眠音乐,什么流水声音之类的,开始还真有点用,后来看到网上评论,有人说哗啦啦流水声音特别像炸油条声音,这下周迎东再也听不下去了,“我一戴着那个,就感觉自己在早餐摊上吃油条”。

他不得不大量地喝茶——在很多男生看来喝茶似乎是中年男人的爱好,一开始喝父母单位发的绿茶,后来嫌绿茶劲头不大,又自己买来红茶喝。“喝红茶感觉效果还不错。”周迎东说,因为他一次会放入大量的茶叶,泡出来的水很浓很浓,以至于杯子的不锈钢滤盖很快变成了深红色。

很少有人能保持淡定。尹思悦平时心里不太藏事,国考结束后,她心里一直像压着块石头,推不开,也承受不住。她时常会做梦,自己考了第6名,醒来时心有余悸,不停安慰自己:只是一场梦而已。

那是一段焦虑的日子。晚上,她在被窝刷剧看综艺的嗜好也变得乏味了,她感到屏幕上的嬉笑和自己无关。凌晨3点,她实在受不了煎熬,点开网页开始对答案。越看心里越沉。尹思悦开始祈祷:蒙的题全对。她强迫自己不要转向另一个让人恐惧的方向:如果都错了,*会多少分?默默祈祷了半个小时,尹思悦才迷迷糊糊睡着。

睡了6个小时醒来,巨大的空虚和慌张仍然挥之不去。有人已经开始在微博上晒自己在APP上估分的结果,个个都是70多分。她知道这些人就是“一群凡尔赛”。她不敢告诉父母,害怕一说“国考”两个字就会哭出来。

时间进入2021年,王昭算了算,班上也就30人拿到offer。想“上岸”的同学更艰辛。有几个同学一门心思考公,到了年底,既没有拿到offer,考公也颗粒无收。周迎东知道自己已经进入面试时,正好要签一份国企工作,工资高,听说也不太辛苦。他很轻松,要是过不了面试,也有了很好的退路。宋乔安和尹思悦都没有通过笔试,她们等待着省考成绩出炉;宋乔安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大不了再准备明年的考试。

有一天,尹思悦走到隔壁寝室,正好朋友也在,她最近找工作也不顺心,急得脸上大片过敏。两个人苦着脸对视着。

“我有点不开心。”

“我也有些不开心。”

“要不我们哭一下吧?”朋友提议。

根本不需要酝酿情绪,两个女孩抱在一块,眼泪瞬间流下来。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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