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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没有客厅

现实世界不是《老友记》,那种作为公共空间的客厅,对这代打工年轻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2021-08-18 20:28 · 微信公众号:字母榜 薛亚萍

27岁的程敏在北京搬了四次家,和四波不同的人合租过,住过四居室,也住过三居室,然而没有一间房子有真正意义上的客厅。

物理意义上的客厅空间当然存在,但在程敏看来,客厅的功能已经消失不见。她现在所租住的房子,没有客厅标配的沙发、电视和茶几,有的只是容下一张餐桌和凳子的小空间。然而和程敏之前住过的隔断间相比,现在的房子已经算是“客厅升级”了,隔断间没有客厅,程敏回到家里,打开家门,看见的只是黑漆漆的走道。

没有客厅的一个直接后果,是程敏没能从室友中从中发展出朋友,哪怕一个。

他们是脸熟儿的陌生人。在程敏的记忆里,她和同住的人交流并不多,仅有过的交流就是要交水电费的时候,甚至连过节都没有互相祝福,微信也没有加几个。

对于程敏来说,自己租住的三居室就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吃、住、招待客人都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完成。甚至不如筒子楼,至少住在筒子楼的会是一个工厂的同事,大家见面了会打招呼。而她和室友,即使住在隔壁,联系也仅局限在微信群里,打招呼的次数屈指可数。

对程敏来说,在家,基本上等同于在卧室,或者躺床上刷手机打游戏,或者到书桌旁打开电脑加班,或者躺在窗台的软榻上看书。周末两天,除了出门取几次外卖,去几次卫生间,程敏大都在卧室的床上度过。

程敏和同事或者朋友从来不去彼此家里,大家心知肚明,家里没有地方可以容纳她们,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客厅。

客厅,作为居住者的公共空间,曾经是大众娱乐和社交生活的主要场景。1994年,《老友记》*季开播。Monica和Rachel的公寓客厅,和楼下的咖啡馆一起,成为这部经典美剧中最重要的场景。六个美国年轻人的合租生活,体现了一代代年轻人对于合租的美好憧憬:既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也有和朋友相处的公共空间。在《我爱我家》、《东北一家人》、《家有儿女》等国产电视剧中,情节也大都在客厅展开。

程敏以前设想过这样的环境。然而,现实世界不是《老友记》,那种作为公共空间的客厅,对这代打工年轻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客厅缺位,归根到底是一个经济问题。

根据《北京人口蓝皮书·北京人口发展报告(2019)》发布的数据,2018年北京市常住人口为2154.2万人,常住外来人口为764.6万人。庞大的人口导致租房需求依旧旺盛,而合租也成为了年轻人的常态。据*财经商业数据中心联合巴乐兔快乐租房平台发布的《2018年轻人租房大数据报告》,超过80%的租客由于经济考虑选择合租,到2023年,预计房屋租赁人口将达到2.48亿人。

在北京,高昂的房租和通勤时间的限制,使得租房的年轻人不得不“牺牲”居住环境,选择没有客厅的居住场所,他们回到家里,只能“蜗居”在一方十平米左右的卧室,那些文艺作品中发生在客厅的友情和爱情,和他们基本无缘。

同为在北京租房居住的年轻人,赵甜比程敏幸运。

“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这是1933 年,冰心在《大公报》上发表的一篇名为《我们太太的客厅》的文章中的描述。在上世纪3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位于北总布胡同3号的“太太的客厅”,和朱光潜、梁宗岱每月一次的“读诗会”并列为当时北平著名的文学沙龙,北平一多半的名家大师都曾是这里的宾客。

赵甜向往这样的“诗酒人生”,她喜欢社交和招待朋友。在北京,她*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客厅。

读研究生的时候,她在外面租房子,由于是学校附近,所以一起住的也都是学生,环境氛围特别好,一起住的三年里,她交到了两个朋友,并且在分开之后,仍然经常联系。

这一切,她归功于那个客厅。

他们在客厅唱歌,聊文学和时事新闻,在客厅玩游戏,在客厅煮火锅、聊八卦,过节一起庆祝,不时组织朋友聚会。

但是,三年过后,赵甜搬到了朝阳区的一个合租房中,新房子客厅局促,聊胜于无。赵甜仍然爱社交,只不过社交的场所转到了线上。下班回到出租房,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熟练的打开线上社交软件,开始麻木地左滑或者右滑,或者语音聊天。

赵甜还是更怀念大家聚在客厅面对面的交流,但,“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客厅了。”不再有人和她一起聊文学和音乐,搬到新房子已经四个月了,她甚至不知道隔壁房间住了几个人。

在许知远的节目《十三邀》中,人类学家项飙提到了一个概念“附近的消失”,意思是说人只有自我和宏大的世界,而对于中间这一层却消失了。

许知远也谈到,“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在微信的世界,支付宝也好,然后美团外卖,他们都是附近的消失。”

而对于居住在大城市的合租年轻人来说,附近的消失,是从客厅的消失开始的。

对于客厅的印象,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赵甜那样美好。在26岁的白晓晓眼中,客厅里有的不是故事,而是一桶桶溢出来都没人理会的垃圾,或许还会滋生蟑螂。

晚上九点,26岁的白晓晓从北京三里屯回到五环外的“寝室”,和每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一样,先是在卫生间洗漱一番,然后包裹严实自己,清理用过的卫生间。

不到十点的时候,白晓晓上床躺下了,11点的时候,大门响了,传来了情侣说话的声音,“他们又在客厅翻腾东西”。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夜里十二点多,客厅对白晓晓的音波干扰才算停止。

白晓晓租住的三室两厅一共住了5个人,除了她之外,主卧和次卧分别住着两对情侣。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她还是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每次向远方的父母打电话报平安,她还是说,“我在寝室呢”。

两对情侣入住之后,客厅空间被占用,到处堆满袋子和箱子,衣柜里塞满了衣服,一些拆过的快递盒子堆在墙壁边无人处理,白晓晓特别担心会滋生蟑螂。

白晓晓的担心其来有自:之前厨房出现过蟑螂,请了专业人员过来做“消杀”。以前白晓晓以为只有南方才会有蟑螂,直到那一次,在厨房和客厅看到活的,虽然是北方“营养不良”的蟑螂,还是把她给恶心坏了。

没有了客厅,只剩下餐厅,餐桌和椅子通常被两对情侣“霸占”,有一把椅子还被其中一对搬进自己的卧室。白晓晓基本不“上桌”,这倒跟山东没什么关系,而是有一次,她和次卧的一对情侣在这里吃饭,对方的iPad放着《明星大侦探》,白晓晓的手机播放着《武林外传》,双方互相干扰,吃得很不痛快。此后,白晓晓就告别了客厅的餐桌,吃饭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解决。

白晓晓羡慕《武林外传》里白展堂、吕秀才、佟湘玉和郭芙蓉的感情,渴望能够生活在像同福客栈一样的环境里,那里有友情和爱情,有江湖与庙堂的传奇。

但在北京,白晓晓没有朋友,前同事也不再联系。周末没有人约她出去。她想邀请其他城市的大学同学来北京玩耍,但一想到自己的生活空间,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在和室友一起住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同在一个微信群,但是白晓晓并不知道同住的四个人的名字。对于她来说,除了公司,这间十平米的卧室就是她的世界,生活也被压缩在公司和卧室两点之间。

第二天一早,到卫生间洗漱过后,画了个简单的妆,白晓晓又开始了一天的通勤。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有一些外卖盒子,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冷却的油渍粘在白餐桌上,餐桌旁的垃圾桶还是和昨天回来看到的一样,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白晓晓无数次在想,“要是没有这个客厅就好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垃圾会不会再滋生出蟑螂。

客厅从生活环境中的必备场景到“可有可无”,在北京等大城市合租的年轻人没有能力改变,只能习惯,好在他们的适应能力还不错。

北京的老破小大多没有正经意义上的客厅,陈芳和她的大学室友就住在东五环外的一所老破小居民宅,她们找房子的诉求就是“卧室越大越好,客厅越小越好”,在她看来,北京的这种老破小*地契合了她的需求。

刚毕业的时候,陈芳和室友住在一间三居室,两人住在一间卧室,房租每个月2800,分摊在每个人身上就是1400。由于工作需要加班,也需要隐私,两人决定换一个两居室。

在一定的经济能力和到通勤时间的多重考虑之下,陈芳最终选择了这间五十五平的房子,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整个小区都破旧不堪,外墙还是红砖,不过好在房租一个月5500元,俩人还能承受得住。

陈芳搬进来的时候,这间房子的客厅只有一个冰箱和一个鞋柜,其他什么都没有,既不像客厅,也不像餐厅,陈芳便在网上买了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至少有个可以吃饭的地方。

而寻找客厅小的房间,是因为在陈芳和她的室友看来,根本不需要客厅的存在。两个人在大学寝室的时候,都喜欢窝在一张床上,毕业之后两人又合租一间屋子,也是在一张床上,所以对于他们而言,只需要有一个私人空间就行,在经济能力范围内,不需要去考虑客厅。

每天下班,陈芳便去室友的主卧,两个人都喜欢躺在床上玩狼人杀,或者一起看一部电影,或者两个人各自会自己的房间加班,晚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工作日如此,周末也是如此。

周末想要出门了,她们就约上朋友出去剧本杀,或者去朝阳公园游玩,要么去看展览和脱口秀,在外面吃一顿大餐。回到家之后,洗漱一番,两个人重新窝在一张床上。

客厅几乎很少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只有两个人需要吃饭了,才会做到餐桌前,那也不过是短短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

陈芳有一次和朋友聊天,听到他们分享别人的经历,有人在合租几年之后,买了房,已经开始不习惯大房子,看不得有闲置的空屋子,特别是闲置的客厅。朋友告诉她,这是所谓的“租房后遗症”。

陈芳怀疑自己就是得了“租房后遗症”,不去找有客厅的房子,反而是去找卧室越来越大的房子。由于相距较远,她和朋友见面一般会选择在两人折中地,和同事的约会也是在外面,似乎并不需要这么大的客厅去招待谁。

当然,更重要的是,对于陈芳来说,她更喜欢的休息方式就是躺在床上。

现在,每当过年过节回到老家,陈芳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在家里的客厅待着了。母亲也不止一次跟她说,回家之后,若是不出卧室门,一天都看不见陈芳。客厅里摆放着家里新买的沙发和大电视,然而也形同虚设,平时清冷的客厅并没有因为子女的回家变得热闹,吃过饭,也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或者出门。

卧室,才是陈芳这样的年轻人安放自己的地方,客厅已经从她们的生活中悄然隐去。

(程敏、赵甜、白晓晓、陈芳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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