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世代新中产,冲浪少年凡尔赛。
英雄角色在虚拟游戏中碰撞厮杀,真实的少年在流水线上一遍遍质检。从地理位置、受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无论以上哪个维度,以上标签都从未属于过在电子厂里已经干了四年的男孩孙小春。
多家媒体报道显示,中国蓝领规模已经达到了4亿。这是一个经过统计的口径,背后还有无数不识字、不会书写的零工群体。
互联网潮水倾泻而下时,无数群体激荡共鸣。改变世界的理想和口号,以及「996的福报」,构筑了这一代互联网打工人被PUA的理论基石。
世界虽是整体,隔膜终究存在。在底层蓝领与互联网浪潮的碰撞里,没有正面交锋,没有激烈抵抗,有的只是个体随波逐流、无可奈何的故事。
01、社交并不容易
我在Soul的聊天室里,和职业为厨师的男孩武义语音。
他今年19岁。晚上22点30分,他在月租900块的房间里啃鸭脖,吃花生米,来度过无聊漫长的周末。
在他工作的城市武汉,一张电影票的价格超过30元,加上交通和吃饭成本,出门一趟至少要花八十块,这是他小半天的工资,「如果和女生一起出去,没有200块下不来,等于一天都白干了」。
和异性聊天的机会,通常不那么容易得到。「厂里的男工女工八九点下班,他们约会还要来我们店里吃饭,我就还得干活儿,等我下班,只能在社交软件上聊天了。」
线上社交软件很大程度上正在成为这群年轻蓝领深夜的心灵庇护所。QuestMobile2020新蓝领人群洞察报告显示,陌陌、探探和Soul等,都是他们扩大社交圈的主要通道。
不过,和严谨的报告有所差异的是,这类社交软件在女性蓝领中更受欢迎,男性很多因为「找不到人聊天」而选择卸载。
在以兴趣爱好、星座生日等标签为划分的社交软件里,照片往往是决定彼此是否能开启聊天的*步。男工孙小春一个晚上可能会给5-8个人发「美女,你好」,但一般很少有人回复,两天之后,会有零星的一两个人回复微笑的表情。
这种隐晦的被挑选,被冷落,多少会加深他的不自信感。「比如在同一个聊天室里,别人说自己是那种985、211毕业的,而你是专科,或者专升本,总觉得会矮一截」。
最近孙小春和武义一样,也开始用Soul,仅仅是因为用户头像可以用卡通形象替代,这样自己又能隐藏一个颜值上的差距,「他们都长得那么好看,就算我P也P不出来,可能他们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吧,脸上看不出一点苦相,但我就有」。
即使不在虚拟网络中被挑挑拣拣,回到真实世界的工厂,孙小春们还是很难达成异性社交的可能。
「按照我们老家的说话,得往上找,所以女工一般不会找厂里同级的男工,至少也要是个小组长,如果是班长,或者不在流水线上而是坐办公室的,就更好了」。孙小春在电子厂的质检线上干了四年,传送带上每上来一个零件,他就弯腰一次,24岁已经患有腰椎骨肩盘突出。
「所以老乡、同事介绍,比这些社交软件好用,中间人知道我们彼此的实际情况,成的可能性也高一点」。
又或者,基于LBS地理位置匹配的微信「摇一摇」,在寂寞的深夜可能更管用。厂区的宿舍、周边的出租房都很集中,如果摇一摇发现对方距离你不过百,那基本上「条件相差不大,还可能有聊的机会」。
带孙小春入行的师傅,正好赶上疫情,去年年底就回家盖房子结了婚,对方是工厂外生活区一家麻辣烫店的服务员。临走之前组局吃饭,一个厂里的同事都没喊,只叫上了小春。
上了年纪的人也许看得更透彻。「别说找对象了,同性圈子交朋友也只能有一两个真心的,这帮人下班吃饭都是聚餐,而且轮流请,要是超过5个人,谁请得起?还不如不去聚餐攒钱做老婆本。」
和爱情一样,当友谊的社交范围,受制于兜里的预算时,还要被颜值、学历、职业等属性影响时,所谓互联网创造的「跨越地域的交流」,对蓝领们来说,有时太过于理想了。
02、快乐建立在免费之上
孙小春所在的昆山综合保税区,是大型电子信息产业全球主要加工制造基地,也是中国华东地区主要的物流仓储和转运中心。十年前来这里务工的蓝领,更习惯称其为「昆山出口加工区」。
于是你会发现,沿着京沪高速和中环南线,以一片狭长带状的土地,向四周扩展出中国数一数二的制造集群。富士康在这里设有吴淞江厂区,神舟电脑的工业园在此,南亚电子、微盟电子、纬创电子等工厂全部集聚在这里。
在中国移动、中国联通没有推出「视频APP定向流量或者无限流量」这类套餐时,这里几乎人人手机里都安装了破解周边WIFI密码的软件如「速连WIFI」、「WIFI*钥匙」等。手机店旁边的小吃店生意*,因为堂食时可以蹭网,并且手机店的WIFI网速最快。
尽管在其他方面很节俭,但手机几乎是蓝领们最舍得花钱的地方,因为它几乎容纳了所有娱乐类、购物类和交友类APP。蓝绿两厂的手机在这里*卖,预装软件覆盖了一大半蓝领们想装的APP,后续就不用再费流量下载了。
47岁的女工柏花年龄超标,没能进入高薪电子厂上班,她只能去生活区的水果店帮工。菠萝扎手难削,柏花40秒就能处理完一个,还能切成块放好。她用的是58块钱的月费套餐,里面有500分钟免费通话,是儿媳提前给她办好的,但有微信能打视频就不用电话了,她觉得「有点亏」。
水果店夜里12点下班,每天*得空的时候,就是打开抖音快手刷视频。柏花来自安徽,三个孩子只有老大毕业出来有了稳定工作,两个小的还在念书要花钱,家里的老房子还要修修补补。
想要修老房子,是因为她刷视频时,看到邻居家「已经盖了三层的新楼房」,屋子前面的水泥场地浇筑得很平整,夏天还能晒玉米,她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感觉水泥场占了我们家一点儿地方」。
留在老家的堂妹,不像自己在昆山压力这么大,上个月做了一身旗袍很合身,柏花点开拼多多搜了搜旗袍,看了看价格又默默地回到视频流界面。
「我老公天天在手机看小说,半年就花了2000多,吵了一架我就跑出来打工了」。柏花口中的老公,是赘婿龙王题材的忠实读者,他开小电驴送人接人,也做水泥工,吵架的原因很简单,柏花问「明知道花钱你为什么还玩手机看小说,我刷视频就不费钱」。
对方反呛她一句,「我这种不抽烟的男的,就看点小说而已,花的钱能比烟钱还多」,随后双方冷战了几天。
事实上,不理解丈夫为什么要「花钱去打发时间」的柏花,对购买香烟这种具备传统实物形态的物物交易仍保持着极高的敏感,但她对互联网的存在和运行方式,始终有一丝钝感。我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流量并非免费。
在这个由基站、管道和人力构筑而起的网络世界,要顺畅运营,当然要有人买单,比如用户阅读了作者创作的免费小说,广告主会为其买单给作者支付费用,当然这些钱也有可能最终还是回到用户身上,比如看了广告,你可能会点击购买。
但柏花不知道的是,在很多小说平台的统计里,赘婿龙王的确是中年男性最喜欢的题材。他们在日常生活多有不顺意,但依旧渴望在小说里获得尊重和力量。
03、生活,生活还是生活
从昆山出口加工区向东,沿着京沪高速往前开60公里,途径沈海高速,沪翔高速,就能到达上海宝山*的建材市场。
柏花如果到丈夫打零工的地方转转,或许会认识来自安徽寿县的女性黄煜。在「不花钱玩手机上」,她有着丰富的经验,「你可以下载抖音极速版,能领金币能提现换钱,但微信视频号就没有」。
以顾村为圆心,半径3公里之内,居住着大量船舶运输、冷链物流、餐饮零售的务工人群。他们多通过老乡带老乡的形式,十年来陆陆续续到上海扎根。
以老乡为纽带的微信群,除了近似的地缘宗族,还有真实可图的利益,这是一个聊天群区别于潜水群的最表征区别:比如介绍零工,附近的哪个工地上缺人,发条语音就一呼百应;比如现金红利,哪个APP能薅羊毛会在一天之内被丢进群里超过4次,至于拼多多链接的「砍一刀」,更是见多不怪了。
「今天你不帮别人砍价,以后也没人帮你砍,虽然有时只便宜几毛钱,但这不是钱的事儿。尤其是私发的砍价链接,不帮忙更说不过去。」
不帮忙会被诟病埋怨,这更类似于年轻人口中「社死」——也由此可见,社群的形成、稳定并不仅仅以金钱利益为依托,这种互相帮忙砍一刀更像是一种互信机制,一种约定俗成。
这倒符合费孝通在《乡土社会》中的描述,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对某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的可靠性」。虽然和黄煜一样的蓝领们,背井离乡来到上海超过十年,但他们的行为逻辑仍具备扎根于乡土的朴素感。
和抖音急速版被安装的理由一样,在手机内存有限的情况下,拼多多被纳入选择也是「因为红包」。
黄煜区分不清楚返利、砍价等互联网黑话的区别,但走上2021春晚舞台的拼多多被赋予了更「安全可靠」的形象,毕竟它看似有了在中国范围内最权威媒体的背书。
不具备书写和阅读能力的黄煜,害怕被一些钓鱼短信和APP诈骗,她和姐姐几乎每天打视频电话,对方不变的提醒总是「你不识字,不要随便在手机上下载软件和点击页面防止被骗钱」。
前面已经提过,价格敏感是这个群体的典型特征之一。如果厨师武义对钱的态度是清晰有规划,那黄煜则是「握紧了钱袋子,谨慎再谨慎」。
「淘宝上的东西虽好但是太贵了,而且很多家店铺我分不清真假好坏,如果买贵了或者买错了会很亏,但拼多多上价格(亏损)能承受」。
她递给我手机展示常用的购物软件,买过两条黑色长裤,一条38.8元,另一条39.8元,第二次贵了一块,是她觉得穿着舒服又买了同样的一条给姐姐,但好像领不到优惠券了。
她让我帮她看一下,一直在某个店铺购买的欧莱雅套装怎么买不到了。我仔细一看,没好意思告诉她这并非旗舰店,所以货品真假也无从得知。
一位帮助市民服务类APP做老年化界面的UI设计师认为,对于不具备阅读和书写能力的蓝领从业者,视觉流为主的APP比文字流APP更容易上手,这解释了诸如快手、抖音等软件在零工人群中流行的原因之一,操作便捷,「只需要上下滑动和点击等基本动作就能玩起来」。
而微信在此,比支付宝拥有更多的渗透率。「既能打视频又能收钱转账」,等于是同时具备了通讯和支付功能,就没必要再学习如何使用支付宝了,毕竟要付出额外的「时间精力成本」。
通常来说,时间对于这个群体并不值钱,因为斤斤计较每一块钱才是生活的底色。当然,除了每天早晨驾驶电动车,往返于小区和地铁站送年轻人上班挣钱的时刻。他们要抓紧从7点半到9点半的两小时黄金期,运气好的话,一个上午就能有150块的收入。
不识字的车手,并非只有黄煜一人,但谋生的本能让人对速度变得敏感。在短短的1.4公里内,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就能多接一个乘客。
黄煜说,最拼的一个同行,早晚高峰都来接人,一趟5块,最多的一天送了80多个来回,大概224公里——这个距离,相当于从上海自驾到杭州,一路进发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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