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从不会因为人来人往而停下来。
从过去的爱普生、奥林巴斯,如今的华为、富士康,一大批年轻人来过,工作,又离开。他们或许怀揣梦想来到城市,或许因生活的压力急需一份稳定的收入,但鲜少有人,尤其是女人,把这份工作当成事业对待。
“生活所迫。”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是无数中国普通家庭的缩影,更能从中窥探到中国制造发展变迁的一隅。
2009年夏天,笔者曾通过朋友的劳务中介公司进入深圳爱普生,成为那年夏天近150名流水线工人中的一位。他们当中的一半,来自于湖北黄冈的一所中专院校。“当时来了三辆大巴来我们学校接人呢!“身在其中的张美玲语气略显夸张。
如今10年过去了,奥林巴斯早已卖出了深圳的工厂,深圳爱普生也将于2021年关闭,华为搬去了东莞,深圳仅剩的富士康也在用打造关灯工厂,消除“人”的成本。
那些“消失的”制造业女工,去哪了?
排队、填表、30秒自我介绍,然后伸出双手给面试官检查十指是否健全。狭小的办公室里,长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收集资料,另一位则负责面试:“我们是不招收暑假工的,学生不要啊!“
里面的办公桌围满了人,复印身份证的工作人员语气急躁:“毕业证没有?那肯定没办法去厂里上班的,他们规定至少要中专的。”听到这句话的年轻男生摇了摇头,走出了办公室。
面试流程很短,平均到每个人大概5分钟,但填表以及等待的时间非常漫长。负责面试的劳务中介公司主管刘仪,让助理宿管员将近40位候选人带到办公室前面的长凳上坐好,临时搭建的雨棚勉强挡住下午两点的骄阳,候选者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讨论表格该如何填写。
彼时,是深圳外企在华招工的*时刻,仅在松坪山便有7、8家从事劳务中介的公司。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盛况”,是由于刚进入本土市场的外资企业,对中国的政策、市场、招工,全然陌生,他们既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这么多劳动力,也不知道这么多的中国工人该如何管理。
于是,有用人需求的外资企业,希望能够找到专门的机构,帮助他们在全国各地招聘大量的员工,并且负责解决员工通勤及住宿等问题。
老吴在2007年便开始了这门生意。*时期,他承租了松坪山两栋住宿楼,自行购置了3辆50座的大巴,旗下管理的员工接近700人。
每日上午7点50,大巴车会等在员工宿舍的楼下,将工人们送至奥林巴斯、爱普生等工厂;晚上6点半或者8点再把下班的工人们接回来。晚上11点左右,老吴公司的宿管员会挨个去宿舍查房——工人是否都到齐,是否有男女混宿等情况,每周末还有一次宿舍卫生情况检查,就像学生宿舍一样。
“工人的平均年龄还不到18岁,正是叛逆的时候,心智也不是特别健全,熬夜去网吧或者聚众赌博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果不约束,反倒影响第二天工作,我们也很难和雇主交代。”
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老吴还是有些感慨:大家都是远离家乡来到深圳拼搏的异乡人,虽然小年轻们确实比较叛逆贪玩,有时候还会发生口角,甚至一些小范围的群殴事件,但只要针对恶性事件进行开除、罚款,事情就比较容易平息了。
“其实在工厂里,很少有人会将性别这件事情单独拿出来说,大家的工作任务都是一样的,也不存在优待或者歧视。但女生在这种集体大环境中,确实比较吃亏。”谈及流水线上男女工的差别,老吴如是说道。
因争夺加班名额发生的排挤、谈恋爱后意外怀孕的迷茫、同宿舍丢化妆品后的口角、挣钱给哥哥或弟弟上学的无奈……这些频繁发生的个案,拼凑出了那些流水线上女工的轮廓剪影。
在流水线上工作10年薪水翻了40倍的励志女工、心怀大爱,誓死要为农民工提供法律援助深入一线的中大女硕士、从工人做起打造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女强人,这样的个案被当做典型在媒体上大量宣传,却没被覆盖到以成千万计数的普通女工。而她们,才是撑起“世界工厂“的半边天。
曾经的深圳,是外企眼中的淘金圣地。
1992年,改革开放的大门进一步打开。市场经济迅速发展,外企资本大规模进入中国。根据CEIC的数据显示,1996年至2018年期间,外商在中国制造业的投资总额一直呈现持续上涨的趋势。
制造业在我国对外开放较早,外资企业在几十年的发展中规模不断扩大,为成千上万国人提供了工作岗位。
2007年前后,去外企流水线工作还是一件需要“走后门“的事情。老吴告诉笔者,曾经有位老同学的儿子,因为成绩太差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之后便托老吴将其送入了爱普生。“工作挺忙的,干得多挣得多,加班费也不错,千万别出去捣乱。”这是那位父亲的原话。
外企更具备法律意识,会给员工缴纳社保,加班工资也会按照中国的劳动法规定发放,大多数来深圳的打工者都将其作为找工作的*。
2009年笔者进入爱普生的那个夏天,同批入职的5位小姑娘被分到同一拉(笔者注:“拉”即流水线代称)。她们都来自湖北的一所中专院校,毕业后同年级至少有120人坐上了来深圳的大巴,开头提到的张美玲便是其中一位。
16岁的年纪,远离家乡,每月不到2000元的收入里,包含了基本工资、餐补及加班补贴,但通常情况下,她们要将收入的一半甚至更多寄回来家,补贴家用。
“我家里还有个哥哥,他明年就要高考了,他成绩挺好的,应该能去武汉上学。”彼时刚满16岁的张美玲,并没有想到为什么上学的不可以是自己。在她看来,成绩比自己好太多的哥哥,理应有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彼时拿着高中毕业证“蒙混过关”的笔者,还曾引起过同伴们的一阵讨论:高中毕业之后干嘛不去饭店当服务生,比工厂可轻松多了。2009年的深圳并不是如今这样的天子骄子,制造业是它为数不多能拎出来“炫耀”的支柱型产业。
左起:肖红霞、黄冬艳、彭春霞、邱小院。(黄冬艳拿的就是《时代》登的她们的合影复印件。)图片来源于:腾讯新闻
同年9月,美国《时代》杂志将封面留个了4个普通的深圳女工。她们和笔者碰到的那群湖北中专毕业的女生一样,虽然普通,却是让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千万普通人之一。
这一年,中国的GDP首次超过日本,成为了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
“东方硅谷”中制造业工人的宿命
时代的巨轮缓缓前行。一波波产业升级的浪潮中,低端,低利润,低科技含量的制造业逐渐失去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互联网与人工智能。
深圳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逐渐获得“东方硅谷”的称号,但这不属于产业工人,低端制造业外迁成为历史车轮下的必然趋势。
2019年6月,深圳市政府《深圳2018年中小企业发展情况的专项工作报告》)指出,2018年深圳有91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出现外迁情况,约占规上工业企业总数的1 .1%,累计占深工业总产值599.7亿元,占当年全市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1.95%,而迁出企业逐渐呈现出由中小企业转向部分大企业的趋势。
2018年,老吴正式关闭了他的劳务派遣公司:“差不多15年的时候就有感觉这个生意比较难做了。一来是日本人来中国这么久,已经熟悉了我们的‘套路’,招聘和员工管理这些事情,他们自己来做节省成本得多;二来,出走深圳的外企也越来越多了。”
2016年5月31日,飞利浦灯饰制造(深圳)有限公司5月31日正式停止运营,不再进行任何生产。
2017年霍尼韦尔安防(中国)公司在中国深圳福永的工厂,也*关闭。
2018年5月,深圳奥林巴斯负责人通过广播向全体员工宣布了停产,旗下1400余名工人部分将转至奥林巴斯(广州)工业有限公司工作。深圳工厂的相机业务转移至越南,高端显微镜业务则签回日本。
2019年3月,《信浓每日新闻》报导称,受制于人力成本高涨以及环境保护保准趋严的影响,精工爱普生(Seiko Epson)计划于2021年3月关闭一座位于深圳的工厂。
这家工厂主要从事手表驱动组件的组装和电子零部件制造,若该工厂关闭,将有1700名员工被解雇,而原本该厂的业务也将转移至日本、泰国等地区进行。
日益高涨的人工成本,逐渐严苛的环保政策,让本来利润率不高的制造业步履维艰。外企将目光放到了成本更低的东南亚,中国本地一些大型的生产厂商,也做着同样的打算。
低端制造业外迁成为保全生产的最后出路,那些曾经奋斗在一线的女工们,很难找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2013年就回老家了。我还算是坚持得比较久的呢!同批一起去的女同学,好多待了不到一年就走了,慢慢地也断了联系。”张美玲活泼的个性仍然保持着,但早已经换了别的工作。
回老家后,她便与同村、同是广东回来的阿广结了婚。2014年,女儿诞生后,张美玲便在镇上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休息的时候再兼职做做家政。
“其实武汉也挺好的,没必要跑到深圳那么远,现在可能赚的钱都不够花了吧。”提起回老家,张美玲并没有什么遗憾。
她和《时代》杂志封面中那四位人物一样,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在深圳留下来。
尾声
曾经将汗水与青春奉献给流水线的年轻人慢慢消失了。快递、送餐、家政、服务生,有的是能糊口的工作,还比在流水线上来得自由。
疫情在即,工厂复工无望。按照惯例,每年开春都将重来一遍的老板们哭诉招不到工的文章,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张美玲和她的女儿在家里已经待不太住了,老吴开春本来计划去南沙的考察加工厂的脚步也缓了下来。
中国产业升级的脚步还在继续,“消失的”制造业女工们,还能去哪里呢?
(注: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
【本文由投资界合作伙伴微信公众号:亿欧网授权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如有任何疑问,请联系(editor@zero2ipo.com.cn)投资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