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业内风评*的投资人突然离世,意外将潜藏在“地面之下”20余年的神秘机构,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8月14日,DCM董事总经理魏萌晕倒在一家名为里程LEGACY工作坊的飞跃力课程中,后被送至北京市朝阳医院紧急救治。LEGACY随后发布公告,寻求征集有关脑部、心血管方面的专家资源以备会诊。北京朝阳医院在8月16日22时宣布了魏萌医治无效离世的消息。
LEGACY课室作为魏萌送入医院前的最后一处场所,开始为大众所关注——魏萌的突然离世是否与这家机构存在直接关系?这到底是一家什么机构?魏萌在这里学习什么课程?一期课程短短几天报名费高达16500元?为何多方传言魏萌被学员辱骂质疑?
与此同时,在中文问答社区知乎上沉寂了多年关于“探索工作坊”的讨论帖再次浮出水面。多位答主在回答中提及“精神控制”“传销”“洗脑”“PUA”等关键词,并规劝后来者“千万不要去”。类似呼声早在数年前就曾在香港、台湾等地的相关论坛有所讨论。
探索工作坊即LEGACY系列课程的*阶段,如今更名为自觉力工作坊,魏萌所在的飞跃力工作坊为第二阶段,对应更名前的蜕变工作坊。这类课程统称为心灵探索课或灵修课,机构名称一般带有工作坊、私董会、训练营、培训班等字眼。
在与多位学员与相关人士进行交谈后,我们发现,这家最早发起于中国香港,经中国台湾、深圳到北京的LEGACY课程,通过不断变换名称不断发展壮大。回忆当时的经历,无论是完成所有课程者还是中途退出者,大多将其定义为“一次魔鬼般的旅程”。
窥探LEGACY冰川之下
从魏萌倒在飞跃力课室之时起,LEGACY就担任起了官方消息公开发布者的角色,由魏萌好友撰写的讣告也发布在了“LEGACY诚泉北京”的官方公众号上。
当LEGACY被质疑是造成魏萌意外事故的“罪魁祸首”时,魏萌亲属回应称培训并非致死原因,魏萌的丈夫李博则发布澄清声明,表示针对LEGACY机构“精神控制”“洗脑”“传销”“辱骂环节”等传言均“严重失实”。
LEGACY工作坊的课程根据阶段自低向高,可分为自觉力、飞跃力、里程、智泉等工作坊,每个工作坊的学习时间、收费均有不同,越往后收费越高昂,时间跨度从几日到几个月不等。此外,LEGACY还设置了大师、武士游戏、觉醒战士等特别工作坊,甚至还有针对13-17岁青少年的团体外宿体验时工作坊。
LAGECY在学员个人健康问卷中,会先询问报名者是否有高血压、心脏病、气喘、癫痫等重大身体疾病;是否曾经计划或尝试自杀……因为课程中有些体验可能让学员觉得“不舒服”,这其中涉及到许多生理及精神层面的极限挑战。
从LEGACY官网可以看到,世纪鲲鹏娱乐集团CEO赵南、阿里云运营事业部总监高坤、光猪圈健身创始合伙人王烁均为LEGACY学员。
20年“换汤不换药”
市面上提供灵修课程的机构不止LEGACY一家。
事实上,这类课程最早发源于美国,理论基础根源于存在心理学家兼教育家Abraham Maslow的研究发现,1970年初期,在旧金山约翰‧甘乃迪大学任教的心理学教授John Enright进一步完善课程内容。
灵修课传入中国已有二十多年历史,从港台地区逐步渗透至大陆,目标人群向来瞄准事业有成的知识及精英阶层。多位不同机构的学员也提及,导师为标榜资深,均声称自己是“最早那一批”,在行业里沉淀了二十多年。
今年50岁、从事投资相关工作的邹学恺,2004年在朋友的鼓动下,参加了由黄荣华、梁立邦夫妻创办的汇才灵修班,一期报名费为数千元。彼时的邹学恺正处于创业低谷期,朋友真情实感的一通蜕变劝说电话,曾让他怀疑其误入传销,于是决定挺身而出,将朋友“从火海里拉回来”。
邹学恺称,一同参加培训的学员均为三四十岁的精英层,有企业管理者、私营业者、投资人、设计师等。灵修课程的详细内容,邹学恺已回忆不全,只残留一些零碎的记忆。
从其“教练技术”“一期三四天”“自我撤防、打开心扉”“先打蒙、再突破”“鼓励上台发言”“又哭又笑”“结课送花 ”“黑乎乎的环境”等描述中,可以概括出的结论是——这类灵修工作坊所教授的内容,从20年前起就没怎么变过,即使是不同机构。
邹学恺回忆,课堂上有一个女孩在众人面前讲述自己的感情经历,忽然台下另一个女孩表现得很激动,大声谴责“他就是一个渣男!”导师立刻把女孩请上台,直言“你过去受过什么伤?”
当演讲者一层层卸下防御,接受导师犀利的提问、当众“剥光”自己后,可能会情绪崩溃。导师则引导学员认识自己的盲区,从其他角度来看,以为是“受害人”的自己可能也伤害过别人,最终目的是让学员放下执念、化解伤痛。邹学恺认为这是一个照镜子、自我剖析、宣泄释放的过程,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深入学习后,邹学恺放下了先前的“偏见”,每次上课都处于积极亢奋的状态,觉得“世界充满美好”。离开课堂后,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太久,学员会很快感受到失落,因此授课机构还设置了持续课程来延续学员的积极状态。
参加完两期后,邹学恺因为商学院课程繁忙,放弃了延续课程。后来,他还曾赶赴多地参加不同灵修课程。邹学恺将此类课程定义为中性化的工具,只是使用工具的人有倾向性,效果便因人而异。对邹学恺而言,是有瑕疵,但确有成效。
所谓瑕疵即“感召”,这一词语至今仍存在于不同心灵探索工作坊的拉新话术中。导师劝说学员进入下一阶段课程的同时,会鼓动学员“感召”更多人加入、共同提升,而很多学员的确是抱着真诚的态度,邀请身边的人进来学习、成长。
“说实话,我不会去带着目的性去感召身边的人,但我还是很感激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
谈及学习成效,邹学恺总结称,“以前很多事情我会直接给答案,现在我会不断问问题,剖析个中原因;其次是先对自己负责,再对别人负责。这些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还原一场“魔鬼”之旅
“看到校友出事的新闻,关注到课程内容里有什么红与黑游戏、学员互相指责等环节,跟我当时上过的另一家机构的课几乎一样”,郭敏琪告诉腾讯新闻《潜望》。而ID为殇小辛的用户,在腾讯新闻平台公开分享自己参加LEGACY前两期课程的内容,与郭敏琪所述如出一辙。
郭敏琪在一家金融公司担任管理岗。2019年的一天,郭敏琪所在公司组织60余名员工坐上大巴,在员工对课程安排毫不知悉的情况下,大巴驶往北京郊区一处不知名酒店。这是公司为员工统一组织安排的企业版灵修课,平均到每位员工的授课费用为3万元。
回想起长达几个月的培训周期,郭敏琪自感整体挑战度一般,但中间总有一些课程设置让自己抓狂,甚至有个别同事情绪失控。
一般而言,*阶段的课程主要通过游戏和讨论来开展,会教导学员打破既有的价值观,抛弃受害者心理,多面性看待问题。课程开展形式相对温和,不少学员能在该阶段感同身受、获得成长。每完成一阶段学习,都会有部分学员不再继续课程,整体学员人数呈漏斗型递减趋势,到最终结课毕业,学员人数能减少一半。
第二阶段争议*,堪称“魔鬼”训练营,也是魏萌事故发生前所处的学习阶段。殇小辛提到,自己曾好奇询问课程内容,讲师闭口不谈,只说“如果上自觉力心理感觉像风吹,那么飞跃力就是十二级龙卷风、过山车”。
课程设置了一些带有压力、冲突甚至暴力的场景,在昏暗灯光及音响的氛围烘托下,受训者会不断进入极度的情绪低潮和情绪高潮,“能把人折腾疯”。
比如在服从性训练环节,导师会故意挑刺,通过摔杯子、砸桌子、推搡等挑衅动作来激怒学员,一旦学员反应强烈,就会被其余学员围在圈内,接受每个人的批评,再惩罚学员站在凳子上不停地喊口号,直至被训得服服帖帖。
“清洗”环节更考验学员的心理素质。迫于群体压力,学员需暴露弱点,把内心最黑暗的秘密、最隐蔽的伤口公之于众,然后接受全员精准而犀利的批评指正。不少学员会在该环节心理破防、情绪崩溃、理性崩塌,不仅得不到治愈,还会进入持续的情绪低潮。
该阶段对于信任感的培养方式同样充满争议。导师随机分配学员两两一组结为死党或buddy,强绑定、关联一切行为,这其中有不少异性死党。
“导师曾明确要求我们,结课后三个月内,学员之间不允许发生新的男女关系,我还纳闷这是要搞什么?上完课我就明白了”,郭敏琪告诉腾讯新闻《潜望》。
为表达对死党毫无防备的信任,两人经常会被要求做出亲密动作。比如男女相向而坐,男士双腿打开,女士双腿并拢伸到男士双腿之间,握手、拥抱甚至成了死党之间日常打招呼的方式。这对于已有配偶和家庭的学员而言,引发婚姻破裂的可能较大。
“单身还好,谁能接受爱人和异性搂搂抱抱?”郭敏琪表示。
对于那些原本有计划、有条理的人而言,第三阶段则是更长期的“折磨”。
该阶段课程周期较长,一般持续三个半月,课程内容主要是敦促学员制定详尽的目标计划书,每周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内向导师汇报及召开小组会议。不合理的地方是,汇报复盘仪式凌驾于一切计划之上,学员甚至要排开公司会议、重要客户约见、出差计划,以保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
“工作和生活全乱了,我感到焦虑、抑郁,崩溃到一度想离职”,郭敏琪调侃,“说句不好听的,作为名校毕业生、企业管理层,我就不服气,以导师的学历和工作履历,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
感召“海星”,精英真的需要心灵课?
感召这个词,作为灵修工作坊拉新的一种话术,从20年前一直喊到了今天。也正是这个环节,让本该帮助求教者完成心灵修养的工作坊,带上了传销的意味。
导师在授课过程中,经常会鼓动学员多去“贡献”,发现别人身上的不足,并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这样对方看到问题才能更好改正。毫无疑问,感召也是“贡献”,成为了每个阶段课程结束后的例行公事。
导师会鼓动或要求学员多去感化和召集“海星”。“海星”的说法来源于一则寓言故事,暴晒的沙滩上被冲上来很多海星,学员每感召一个人来学习课程,就等于是把一只海星扔回了大海,拯救了一个人。
“通常导师很聪明,会对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学员很好,然后感召他们去影响更多人”,邹学恺告诉腾讯新闻《潜望》。
腾讯新闻《潜望》了解到,不少知名企业主、企业高管及知名投资人都上过灵修班,他们能轻松感召到一个班的学员,被感召的人会觉得,“这么牛的人都说好,那肯定没问题”。自然,也有抹不开面子或迫于群体压力的人,在非主动意愿下加入。
被感召来学习完三阶段课程的学员,往往会在毕业典礼上,对着介绍人痛哭流涕,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或者“救世主”。而这些学员,有较大概率成为培训班的全职导师,或成为小组长去机构带新学员,不计报酬、“用爱发电”。
某种程度上,这类课程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一方面,课程的大量环节设置都是在探索和研究人性,甚至进行“心理控制”,要学员放下理性,纯粹而感性地看待世界。但从业人员并不被要求持有心理学等相关资质证明,课程设置也并未涉及协助学员心理结构重建的程序。
大型群体意识训练不考虑个体差异、“批量加工”,会导致学员对课程的接受程度各有差异。腾讯新闻《潜望》采访的邹学恺、郭敏琪两位学员,自认为是“不那么遵守纪律”或思辨能力较强、能抽身旁观的人,因而在平稳度过一些激烈环节,并无视导师的感召要求后,还能有所收获。
但另一群情感脆弱或易受鼓动的学员就没那么幸运,他们可能在某些环节情绪失控、精神崩溃,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将情绪低潮延续到更长远的生活中;或者在打鸡血的状态下疯狂感召身边人,“就像疯了一样”。
另一方面,感召模式巧妙地躲过了传销的点,同样是拉人头,学员不会有物质上的提成。他们中有部分人是在导师要求下制定了感召海星目标,被不断督促完成目标,亦或是产生认同,真情实感、心甘情愿地邀请身边人来上课。这才让课程内容完全保密,单看宣传物料不知所云的灵修班,在精英们的口耳相关之间,从二十多年前一直延续至今、生源不断。
邹学恺不认为应该完全取缔这类课程,“没有什么课程是*的,而且各个机构的水平良莠不齐,还是应该加强监管,资质齐全再上岗。”
郭敏琪则向腾讯新闻《潜望》坦言,这类课程能在几乎零宣传的情况下,在中国存在二十多年,有一定需求及合理性。早期中国经济相对欠发达的时候,企业需要迅速建立起市场机制,就需要这样的课程去“打鸡血”,但课程传授内容多年来换汤不换药,也许不再跟得上当下中国的环境变化。
“我接受你采访的初衷,其实是希望能引起国家相关部门的重视,出手整顿和规范行业,迅速建立起市场机制”,郭敏琪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邹学恺、郭敏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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